第一次与汤养宗交流,我们更多地谈到了“民间”,后来深入到他的《诀绝》等40多首诗歌作品中我发现,这几乎是必然的。可能因为汤养宗诗歌的批判维度是温和的,所以也是隐蔽的,也是容易让人忽略的。这份所谓的辩护词当然与这忽略有关,它源于若缺诗歌论坛主持的汤养宗诗歌虚拟研讨会,在那里,我很不情愿地看到一部分批评停留在对汤诗情感体验的观察层面,而另一部分批评则停留在对汤诗词语技巧(甚至都不是语言技巧)的观察层面,显然,这都是对汤诗的批判维度认识不足。 (一)残局收拾:直面当下的人的境遇 或许是“母亲”这个意象的反复,或许是受《寄往天堂的十二封家书》的影响,不少朋友跟我说到汤养宗的时候,总对他诗歌中的“情感”体会深刻。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基础,但总的来说,汤养宗并不是什么抒情诗人,他为我们提供了更重要的东西——对当下的人的境遇的关怀。比如读《国家银行》这首诗:在一般的合理的认识中,形而上的“国家”作为机构是虚拟的,形而下的“人”的境遇才是真实的,但《国家银行》却提供了一种更隐蔽的认识,在这种隐蔽的认识中,虚拟的事物反客为主,呈现出令人恐怖的真实,像无形的绳子或囚牢,对原本真实的“人的境遇”构成压迫,反而使人的真实存在变的荒诞而不真实了。 汤养宗:《国家银行》 那天,我到国家银行里存进了一笔钱 在门口,许多没有人认的鞋子 堆成了小山;“我是新立户的 名字就叫乌贼鱼。”柜台里的小姐要过了 我的身份证,她笑了;“我懂得也去过 这个叫作里海的省份。” 整座营业厅飘荡着海藻的气味 海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它沙哑的嗓音 看着自己递进去的钞票在点钞机里足足响着 三分钟,盐,防腐剂,香料这些词眼 竟然象溪流般也在我脑子里一一闪过 她突然说:“还要再点一遍,但这钱 决不是假的。”我回答:“我才是假的 在银行,谁都不会感到自己是真的。” 海浪声在这条大街上越来越大了 但这里有防弹玻璃,还有她迷人的微笑 谁是假的呢?是一座大海吗 在这家国家银行 我那天以一个乌贼鱼的户名 存进了一笔钱 回顾过去的三十年可以看到,中国社会的“农业语境”一直都向着“工业语境”转变,社会变革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造成了整整一代人心理的负面影响,这或许是被忽略了的心理残局。诗歌对人的境遇的关怀,正是体现了对这种心理残局进行收拾的责任。可以说,《国家银行》透彻的写出了人的当下性境遇,是一次收拾大众心理残局的行动。另一个更生动的例子是《一个人的村庄》: 汤养宗:《一个人的村庄》 弯腰把头深埋进井口的人,是这个村庄 唯一的人。他朝里头喊: “井下有人吗?”井下的声音 把他的话往下传后又传上来——“井下有人吗?” 他的头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最后,活象一只蜜蜂叮在花蕊中 只剩下屁股 在这里,人的当下性境遇已经表现的近乎彻底。其实,当你去读汤养宗的《我是人间的一件遗物》、《裸奔者》、《洞穴》、《停尸房》、《毒药》、《桃花岛》、《蟋蟀》、《阮籍》等作品时,哪一首作品不是对人的当下性境遇的关怀呢?哪一首作品不是对大众心理残局的收拾呢? 说到这里,有必要重点提一下《停尸房》这首诗,因为很多人都说从这首诗里读出了真挚的情感,或者顶多说汤养宗表现情感的方式独特,这当然没错,可是再细读就会发现:《停尸房》通过生者与死者的境遇营造出一种“内心对抗”,并因这对抗而尽显张力,其实质上是对人的当下性境遇的关怀。难道仅仅是思念母亲的情感流露吗?你们真的认为《停尸房》是汤养宗的私人写作吗? 汤养宗:《停尸房》 母亲被推进来后,这里的死人 便有了三个。看来 死者也是团结的,甚至也是 有力量的。私下里 他们可能开始了谈话,寒喧 或者诉苦。其中的一个 眼睛迷迷的,在看某位并不诚实的 哭泣者。隔壁那边是火化炉 火舌们在说着另一种话 我的二姐,一个处世无争的妇女 俯在母亲耳边轻声话别: “进去后,你要避一避火……” 这句话,其他的死者肯定没有听到 其他死者,也忙着听亲人们的告别 这是诀别时刻,大家都很忙 一个小时后,母亲的骨灰被我捧出来 它是热的,母亲肯定经历了火 也可能,在关键的一刻 她果然避开了 (二)批判维度:精神激活与权力返回 有人认为汤诗“对于时下的某些怪症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失去了强有力的拯疗术,理想的唱吟,变作意思不大的堆积”。我对这种有失偏颇的言论的纠正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可以在诗歌史中读到批判精神。自古就有一种珍贵的批判力,它具有坚定、松散、自由、隐蔽的特征,它是来自民间的思想遗产,民间的诗歌则是这种遗产最精确的载体。 当然,也许有人说,读汤养宗的诗歌,似乎并没有读到直接的现实批判。其实这不足为怪,如果你怀着正直的悲伤穿越这些作品,就会发现,汤诗实质上是通过诗歌语言所建立的心理空间、隐喻系统、阅读可能性,把这种批判的民间精神遗产激活了,而且是仅仅激活,诗人并没有直接参与批判。这一方面暗合了叙述主体引退、客观叙述、扩大阅读可能性等当下性诗歌的叙述特征,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正义的民间来说,或者对于一个需要产生许多“普通英雄”的弱势民间来说,批判精神的激活高于批判本身。比如: 汤养宗:《国家仪仗队》 元首从国家仪仗队前走过,他想,这个国家是整齐的。 什么叫岩石,这就是岩石 关于政权的倾斜 是否来自蜈蜙身上错乱的众脚?还有一个 最低能见度的问题,这很有趣 一个国家,通常没有最低能见度 它只排列,是身高与森林,日光照在那里 郁郁葱葱,浑然感的气息 反对一只苍蝇错乱的翅膀,反对流水 相反的响声,更反对,事实上或者假设的 疯人院 比如,在这个庄严的时刻,那个叫约翰•麦劳斯的列兵 脑间正闪过,昨晚他弄碎的一只金鱼缸 需要强调的是,汤诗所激活的对象并非词语,而是作为精神遗产的“民间批判力”和作为良知行动的“残局收拾”。汤诗所激活的方式是一种“旁观者的激活”,是激活之后的“权力返回”,因此可以这样总结:汤诗的批判维度是精神激活与权力返回。狭义地看,他把激活之后的权力返回给了阅读,广义地看,他把激活之后的权力返回给了民间。 有人说汤诗“对于词语的选用……是凶狠有力的”。这自然说的不算离谱,但这并非汤诗的关键。如果你否定了汤诗“收拾大众心理残局”的价值或批判力,以为他纯粹通过“有意味的语言”去营造诗歌阅读的空间感、可能性、互动性,那他最终只能收获一个幻象,可是很显然:汤养宗并非是一个收获幻象的诗人,他绝对不是一个讲求“机巧”的小家子气的写手,他的骨子里是一个粗糙的大家。 汤诗并非靠词语的技巧(机巧)去激活某种精神,他靠的是更粗糙的东西——一种混合体——语言的一端搭在传统文化的肩膀上,语言的另一端搭在当下社会的肩膀上。换句话说,老汤不是什么抒情诗人,语言技巧或情感不是汤诗的关键。倾诉,或词语运动,或没有悲剧性内核的游戏,是解决不了我们的传统文化与当下性问题的。汤养宗没有打算这么做,因为他清楚这做不到,所以他只激活,不干预,选择智者的方式留给众生巨大的空白。 好了,讨论完了汤诗“对人的境遇的关怀”和“批判维度”之后,我们可以把目光收回来,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再观察一下,你会发现:汤养宗的一些作品其实是很少抒情议论的,也很少有描述性的语言和修饰,属于旁观的客观态度,是直截的、静态的更多的时候,汤养宗不以叙述主体的自我经验干预阅读者对世界的认知,他的叙述语言在抵达之后立即转身,给作品以很大的阅读空间。他往往通过人的物化、物的人化等手法,使得叙述主体从容消退,而非什么“词语选用凶狠有力”。例如《秋风辞》: 汤养宗:《秋风辞》 三百座村庄又开始吞吃月光。秋风来了 溪流里的石头重新被叫做石头 政府在写帐目,白云卸下了一年的病菌 阔叶林不再与谁争吵,大道宽畅 蜗牛与大米各有去处;我母亲的斜襟衫 回忆着:一朵牡丹的去向 在树梢上行走的人,本月你就是王 青蛙在穿鞋子,隐士铺开了婚床 我给当司机的朋友发去信息: 不要走单行道,否则,你很不风光 这首诗共10行,前面6行中的“村庄吞吃”、“秋风来了”、“石头重新”、“白云卸下”、“阔叶林争吵”“大道宽畅”、“大米去处”、“牡丹去向”等叙述,都是典型的“物的人化”的手法,在近乎旁观者的静态的叙述中,诗人没有主动地介入什么抒情或议论,一切都是直截的,语言少有修饰。可以说,作品前6行构成了客观的立体的叙述,使人在阅读中自然而然地抵达诗歌的隐喻系统——体验到季节的深度。 最后我想说,可能“词语”在汤养宗那里是不足为论的。至于有人提到汤诗的“内部没有做到异常简洁”,其实在今天看来,“简洁”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诗歌的尺度了。我想,可能在任何一次讨论中,我们总是听到很多正确但无关痛痒的话,说错话的人是几乎没有的,就像说重要的话的人几乎没有一样。 2006-09-27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