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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制品与诗系列
文章来源:邮件来稿 作者:毛翰 发布时间:2011-09-07 23:28:03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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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诗问世以来,其自由散漫的形式,不大符合国人的审美习惯,一向备受质疑。为此,新月派领袖闻一多先生曾倡导新诗格律化,推崇诗的建筑美,一时响应者众多。然而,格律化的新诗,讲究“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句式多整齐划一,“看起来好象刀子切的一般” ,不免呆板,被人讥讽为“豆腐干”。
  作为新诗的读者和习作者,我自己也不大喜欢那种刀切模铸般的豆腐干体。连闻一多那首新诗格律化的代表作《死水》,我有时也会失敬,也会腹诽,道是:死水,死水,有点死,有点水。对所谓“戴着脚镣跳舞”,我也觉得那是一个画蛇添足的比喻。程式严谨而规范的舞蹈相当于格律诗,自由奔放的舞蹈相当于自由诗。以舞喻诗,足矣,何必再加脚镣?
  五四前夕正式登场的中国新诗(白话诗),其形式,究竟是应该更为格律化,还是应该更为自由化?这是一个与生俱来、至今争论不休的问题。30年代,废名就主张“新诗应该是自由诗”,艾青更鼓吹新诗的“散文美”。而新诗格律化的大旗,也不断地有人挥舞。林庚甚至设计出了“九言诗的五四体”,他鉴于《楚辞》的“兮”字居中的句式,倡言“半逗律”,设定每一句诗均为九言,分为一个“五字音组”与一个“四字音组”。
  前不久,在武夷山召开的第五届现代诗研讨会,并不专门研讨诗体问题,诗体问题却成为会上的一个焦点。叶橹、吴思敬先生的发言就力主自由化,吕进、骆寒超先生的发言就力挺格律化,两方意见针锋相对。
  我的想法其实有点折中。我以为,中国新诗本来就是为冲破传统诗词的格律禁锢而创立的,自由化是它的初衷,也应该是它的大方向。格律化作为一种回归,体现着逃亡者的家园眷顾,去国者的故国乡愁,也不无理论和实践的依据。传统的五七言格律诗简洁精致,更适合于记忆和背诵;自由体的新诗以其语言表达的明晰和畅快,更适合于朗诵,更富于朗诵现场的感染力;格律化新诗的美学愿景,则应是兼得二者之长。而现今仍然活跃着的各种诗歌体裁,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和魅力,应该多元并存。
  不仅自由诗与格律化新诗可以并存,就连散文诗也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庄周梦蝶》就是一首散文诗,一首充满诗思诗情的散文诗。我曾把《庄周梦蝶》分别改写成五言诗和自由诗。《庄周梦蝶》以散文诗、格律诗或自由诗的任何一种形式存在,都是有价值和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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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诗格律化,就是制作“豆腐干”。但豆腐干不是豆制品唯一的存在形式。如果从豆腐干这一比喻生发开去,黄豆加工的一系列制品,与诗歌的一系列体裁以及风格,几乎是可以一一对应的!
人们用黄豆(犹如作诗的原材料)可以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豆制品:黄豆被筛选、清洗、浸泡、碾磨、过滤后,架锅一煮即是豆浆。豆浆点了卤水,就成为豆腐脑。豆浆点卤水点得重一些,就成为豆花。豆花滤除水分,压实成块,就是豆腐。豆腐被进一步挤压定型,就成了豆腐干……明代诗人孙司业有五言诗《菽乳》,其中这样描述豆腐的制作过程:“戎菽来南山,清漪浣浮埃。转身一旋磨,流膏入盆罍。大釜气浮浮,小眼汤洄洄。顷待晴浪翻,坐见雪花皑。青盐化液卤,绛蜡窜烟煤。霍霍磨昆吾,白玉大片裁。”
  豆浆、豆腐脑、豆腐,正好对应着诗的三种基本的存在方式——散文诗、自由诗、格律诗。豆花,介于豆腐脑与豆腐之间,则相当于半自由半格律的诗。而豆腐干,则相当于高度格律化的诗,包括传统的五七言格律诗。
  从豆浆、豆腐脑、豆花、豆腐,到豆腐干,以及腐竹、千张、素火腿等,豆制品的每一种存在方式都是合理的,有价值的。甚至,豆腐霉了,臭了,成为霉豆腐、臭豆腐,仍然可能十分可口,别有风味。
  清人有诗咏豆腐系列产品,从豆腐、豆浆、豆衣、豆花、豆干、豆乳、豆滞,一直咏到豆腐渣,洋洋洒洒,津津有味。试看《豆浆》:“醍醐何必羡瑶京,只此清风齿颊生。最是隔宵沉醉醒,磁瓯一吸更怡情。”《豆渣》:“一从五谷著声名,历尽千磨涕泗倾。形毁质消俱不顾,竭残精力为苍生。” 清代文人王致和,进京赶考,屡试不中,改行做豆腐,创制出臭豆腐,风行三百年,至今还是北京风味名品。王致和所作“臭豆腐诗”亦闻名至今:“明言臭豆腐,名实正相当。自古不钓誉,于今无伪装。扑鼻生奇臭,入口发异香……”
  一个人妙手偶得(或“分题”“赋得”),有了诗材诗料,就可以进入诗的创作过程。对诗的原材料的筛选、清洗等一系列加工程序,大致也是不可少的。至于诗家成品,从散文诗、自由诗、半自由半格律诗,到格律诗,从古典的诗词曲赋、乐府、谣谚、对联,到现代的新诗、歌词、朗诵诗、民歌民谣、儿歌童谣等,诗的每一种存在方式,也都是合理的,有价值的。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打油诗、顺口溜、段子,也可能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风味独特,脍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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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一时间,某一空间,人们可能比较偏爱某一豆制品。例如,四川人偏爱豆花,豆花佐餐,所谓豆花饭,就是川中流行的一种快餐。麻婆豆腐自清末问世以来也风靡川渝,名播天下。湖南长沙街头,至今还到处洋溢着油炸臭豆腐(臭干子)的气味,并且臭名远扬。而豆浆油条做早点,据说还在南宋,即已流行于江东。
  在某一时间,某一空间,诗的国度可能流行某一诗体。如周之诗、楚之辞、汉之乐府,如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散曲。所谓“夫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时至明末,人们对唐诗宋词元曲各领一代风骚不大服气,而推崇起自己这个时代流行的极负创意的民歌小调。
  而中国豆腐渡海去了日本,就衍生出似是而非的日本豆腐;中国诗歌渡海去了日本,就衍生出迥异其趣的日本俳句。
  时尚的兴衰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一般只能顺其自然或因势利导,不能强力推行。20世纪50年代,由于一位可能嗜好油炸臭干子的大人物的倡导,全中国都一度风行“民歌加古典”。可是,以《大堰河,我的保姆》一类自由诗闻名的艾青,当他去写“杨家有个杨大妈,她的年纪五十八,身材长得很高大,浓眉大眼阔嘴巴”式的豆腐干的时候,其笨拙在所难免。文革结束,现代派咸鱼翻身,极一时之盛,民歌体出身的陈有才也忍不住去赶时髦,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他的擅场,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匆匆比划了几招,就逃回他的乡国,唱他的《小槐树,槐树槐》去了:“小槐树,槐树槐,槐树下面搭戏台。人家的小哥哥早来了,俺家的小哥哥咋还不来……”
  吴思敬教授推崇自由诗,赞扬七月派诗人彭燕郊终其一生坚持自由诗创作。我们也看到相反的情形,郭沫若、臧克家等始于自由诗,终于格律诗。从自由诗的立场看去,一个以反叛姿态以自由诗行鸣世的诗人,晚年回归传统投向格律诗的怀抱无疑是一个悲剧;从诗的立场看去,这“勒马回缰作旧诗” 却只是体裁的转换,就像一个多年爱喝豆腐脑的人,晚年转而喜欢嚼豆腐干,不足为怪,也无伤大雅。
  坚持自由诗的自由挥洒,不肯受格律的禁锢,与坚守精神的独立自由,不肯受礼教束缚做思想囚徒,二者并没有必然联系。诗的格律化与思想的奴化刻板,也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尽管有人一以贯之,以自由诗讴歌自由精神,有人中途转向,以平平仄仄吟颂专制和奴性,但那即便不是个案,也肯定不是通例。因为我们很容易找到反证,譬如,用严谨的格律诗,也可以译出自由的绝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用自由诗,包括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体,也照样可以写出奴性十足的媚主欺世之作。
  还是让热爱格律诗的人们去制作豆腐、豆腐干,让喜欢自由诗的人们去制作豆腐脑、豆花,让钟情于散文诗的人们去制作豆浆、豆奶吧!液态、半固态、固态,各式各样的豆制品各有可人之处,众口难调,就不必强调(tia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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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某些人会偏爱某一种豆制品,在诗国,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些人会特别钟情于某一种诗体。周人爱四言,楚人爱骚体,自不必说,那时,诗歌尚在源头,一脉涓流,并无分支。汉唐之后,诗体渐多,足供选择,有的人仍然偏爱某一诗体,心无旁骛,乃至从一而终。例如,宋人周邦彦、辛弃疾等一生酷爱填词,极少吟诗。唐庚、王十朋等则但以诗名,不见词作。而属国朝鲜,诗人辈出,汉诗创作一如中国,除李齐贤(1288~1367)久居华夏,渐通音律,竟没有第二个会填词的。
  今日中国诗人,写新诗的是一群,写旧诗的是一群,写歌词的是一群,写散文诗的又是一群。受雇于宣传及电信部门,还有专事段子写作的。新诗内部,则有专写自由诗的,专写格律化新诗的,甚至专门写小诗、微型诗的。例如泰华小诗,规定一首诗须在六行以内,重庆微型诗,规定一首诗须在三行以内。山东孔孚的微型诗名作是《大漠落日》:“圆/寂”。
  一个人偏好什么诗体,那是他的自由,就像偏好什么豆制品是他的自由一样。不过,当我见到一位特别偏食的诗人,还是忍不住要劝他试试别的诗体。尤其是小诗、微型诗,容量那么小,表现力那么有限,为什么一旦与之结缘,就要与之白头偕老呢?
  这跟打麻将还不大一样。听说有的麻将玩家,思维有定势,不管抓到一手什么牌,擅长打“七对”的,上来就打“七对”,习惯做“清一色”、“一条龙”的,开局就做“清一色”、“一条龙”。尽管和牌的机会较少,但做成一回,即是一个大和,赢一盘等于别人赢好几盘,倒也值得。
各种诗体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抒情表意是否畅达,不管立象造境是否从容,始终恪守一种诗体,这就让人有点莫名其妙了。你特别钟情于小碟的腐乳,就不能偶尔也尝尝大碗的豆腐、豆花、豆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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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豆腐渣,它也许不能算作豆制品,它只是生产豆制品的副产品,是被滤除的废弃物,虽然豆腐渣也是可以食用的。豆腐渣对应的,不是诗,而是散文。从诗的立场看去,散文只是诗的边角废料,只是提取了诗质之后的残渣。
  武夷山诗会上,我在发言中提到,我自己曾把《庄周梦蝶》译成五言诗:“庄周曾有梦,梦中化为蝶。蝶出红尘外,烦恼都抛却。美梦不长久,尘网千千结。百年蝶梦周,一夕周梦蝶。天地有大道,物化为世界。同在梦中游,蝶与周有别。”又译为自由诗:“庄周我梦见了一只蝴蝶/庄周就是那梦中的蝶/世俗的烦恼解脱后/生命真是一份好感觉/蝶儿翩舞在梦境中/已记不起庄周为何方的客//可惜美梦不长久/尘网依旧千千结/我不知道我是谁了/谁正躺在这个黑夜/究竟是蝴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蝴蝶?//庄周与蝴蝶应有缘呀/蝴蝶与庄周也有别/大道化育了天和地/万物都在其中相约/这亦真亦幻的存在里/你分不清你流寓在哪个世界”。
  有人质疑,《庄周梦蝶》怎么会是诗呢?我说,《庄周梦蝶》当然是诗,而且,那一份别样深邃的关于生命存在、关于世界本源的哲理,那一份别样美妙的诗意,使之与《诗经》《楚辞》的任何诗章相比,都毫不逊色。
  《庄周梦蝶》原文:“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是精纯的豆浆,而不是豆渣。是散文诗,而不是散文。正因为它是豆浆,所以能进一步加工成豆腐脑、豆腐、豆腐干。如果《庄周梦蝶》是豆腐渣(散文),那是任凭什么高手都不可能把它加工为豆腐脑(自由诗)、豆腐(格律诗)、豆腐干(高度格律诗)的。
  有人见了我的豆腐渣谬论,大不以为然,问:“难道朱自清的散文《匆匆》也是豆腐渣?”我便匆匆重读了一遍《匆匆》,答曰:有诗意的散文其实就是散文诗。试读《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这不就是散文诗吗?正因为它是散文诗,所以可以改写成诗。有一首歌应该就是演绎它的,试看:“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当然,豆腐渣等同散文这一说法不大精确。散文有时是相对韵文而言的,其时,散文未必无诗意,韵文未必有诗意。本文所谓散文,是相对诗而言的,有诗意曰诗,无诗意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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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语出闻一多《诗的格律》,原载《晨报•诗镌》第7号,1926年5月13日。
②【清】尤自芳《咏菽乳》。见褚人获纂《坚瓠补集》卷二。
③语出明末《古今词统》。
④闻一多《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鴂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1925年4月《致梁实秋》)见《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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