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总在写他自己的诗

——中国当代网络诗歌研讨会发言稿

主办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会议时间 ：2015年10月16日14:00-17:00
研讨主题 ：自媒体时代汉语诗歌的生产、传播和交流
学术主持 ：瑞箫

不管你是纸质的、网络的，还是微信的，诗人总是在写他自己的诗。我略谈参加这次研讨会前几日瑞箫发来的这些与会诗人的自选作品。

严力（50后）

严力在上海、北京、纽约三地跑，以及早年留学美国，他曾说，他的诗歌是一双“旅游鞋”。他具有全球的视野与世界的目光，他的诗歌最早地融入世界诗坛。

去年在上海陆家嘴第一届草地诗会上,我们第一次听到了严力用有些沙哑、苍老的原声又极富旋律的声音，朗诵了他的名作《还给我》。严力是当代有幸同时踏入两条河流的诗人、艺术家；一条是他最早结识了北岛、芒克等，加入了“今天”的现代诗派，二是作为“星星画会”的成员，在上海人民公园展览厅举办了国内最早的先锋艺术个人画展。

从他40余年的诗歌创作的道路而言，它是“今天”派，至今依然在这条诗歌长跑的赛道上奔跑的唯一的运动健将。

他诗歌的魅力在于它的影响力。譬如在今年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与会诗人的诗歌选本《献给天空、陆地和海洋》中，我读到伊朗诗人伊斯梅尔受他得挚友严力的影响，写出一首对《还给我》仿作《河流的神——写给我的中国朋友、著名诗人严力先生》，可见严力此诗的艺术形式、修辞以及音乐性的独创，与对人类生存的反思，或曰终极关怀，对于伊斯梅尔的影响，可见严力诗歌的魅力。

黑格尔说：“内容本身并非艺术的主导、独立因素，使寻常内容发射出迷人夺目光彩的还有更重要的因素——‘诗的形式’”。

严力在诗歌的形式上和技法上不断的翻新，譬如他的《鱼钩》的反常合道：表现了生存的痛苦,鱼钩竟吞下了它自己；譬如他的《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自杀后再自杀一次活过来的荒谬；《谢谢》对现实的反讽；《负10》以顶针的修辞与渐次内敛的技法，对文革十年历史被遗忘的批判；像《门》《精致的腐化》《强奸》等，可见他的诗歌形式上的不懈的追求与创造。以及近作《巧遇——给世界诗歌日3月21日》中有这样的句子：“来不及回避的黑暗∕都在原地跪下来”，都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对于现实世界丑恶现象的揭露、批评的勇气。

伊沙（60后）

他有两个标志性的东西，一是“长安诗歌节”，先锋走向、民间立场 ，随身落地行走；另一个他每年编一本《新世纪诗典》。如毕加索曾说过，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的是热诚，塞尚感动我们的是他的热诚。

伊沙成名于他的1988年的《饿死诗人》、1990年的《结结巴巴》、2000年的《车过黄河》。2011年5月4日在上海“诗歌报网”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上，伊沙先后朗诵了这三首诗，让与会者真正领略了口语诗的魅力，真正的口语诗，语言言说。是一次次耳读的倾听的盛宴。自王小龙首创口语诗之后，使这种新形式的得到了极大的普及与发展。

另外，他的代表作之一的《鸽子》：这首诗是意象主义的。

这个鸽子的意象，在大火中的嬗变为还在不断飞行的“黑鸟”，“它的影子”“它的灵魂”，甚至“灰烬”，“也会保持鸽子的形状∕依旧高飞”。让人感受他的意象嬗变折射出的一种九死不悔精神。

他的口语诗还如《草坪》，面对割草机疯长的草，两只蝴蝶的追逐“宛如一面绿色旗帜上∕掠过两块纷飞的弹片”欲仙欲死，惊心动魄；以及《残雪》等精致化的尝试，达到“语言的干净”以及“意识的深度”。写母亲的《母亲之城》的口语，特别感人；母亲是上海人，伊沙来上海沿着母亲以往的踪迹，追寻母亲可能留下的生命的气息的渴望，乃至虚无与渺茫的绝望，令人潸然泪下。《有一年我在杨家村夜市的烤肉摊上》，写中国男子的暴力，用排比到了极致；《9．11心理报告》排比式的铺叙，有点像用生命力代替了才华。

默默（60后）

默默的近作三首，都以花作为喻体，像一个语言的工匠；技法更成熟了。他的诗歌，以更激烈的“温柔的反抗”来表达对现实世界残酷的愤懑、哀痛与质疑。

如《在鲜花的孤儿院》，春夏秋冬分别喻为保姆、继母、弃妇、暴君，残酷地对待用四季的茉莉、荷花、薄荷、水仙，来比喻孤儿院里鲜花般的孩子，他们常常处在或濒临死亡、或身陷绝境、或气弱的呼救、或低声乞怜的悲惨境地，诗人说“在鲜花的孤儿院里∕我在百花的背面放声大哭”。对应于佛教中的四戒，默默在他写的《新四戒》这首诗中，分别以热爱紫罗兰、栀子花、菊花和雪花为喻，则会在美学、宗教、哲学、诗歌中失足、失声、失明、失身，表达了他对于生活与真理的质疑与绝望。《被禅让的露珠》则以顶针的修辞，对这滴露珠“禅让”的虚伪的一种反讽。

相信文学艺术最基本的推动力，就是改善人性。

沈浩波（70后）

他以《一把豪乳》，一夜爆红于网络，他与尹丽川、巫昂等“下半身”的流派写作闻名诗坛。他的诗歌是及物的，以平民式的眼光，写世俗的芸芸众生的生命的挣扎——

譬如《我们那里的生死问题》写农村女人种种的自杀现象；《棉花厂》写贫困女工们的卖淫；《来，咱们学几个成语》（文楼村记事）写底层人民生活的赤贫与苦难；《下岗工人》写拉客的司机的艰辛等。表现了他内心的绝望，却又充盈着对生活希望的人性的温暖。

他的诗歌也不乏幽默、调侃与抗争，譬如《约翰不吃煮鸡蛋》《有事烧纸》《理想国》等，可见他诗歌的深度与广度和他诗学的抱负，以及对形式的追求。《来，咱们学几个成语 》（《文楼村记事》选章），以8个单独学成语的设问句，构成了多重的4句加1句的内在节奏，语言的组织关系。一种独特的结构形式， 一首《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他写的“诗有时是小麦有时不是”“诗有时是教堂的尖顶有时不是”，用了“互否”手法，构成一种内部的诗歌张力；现实主义的口语，太贴近生活，缺少距离感。因此在这首诗的结尾处，写道“诗是我与世界的距离”。

口语诗中，我似乎更喜欢——《猎人笔记》，以及像《秋风颂》中开头的句子，“就连霜打的茄子∕也有咳嗽不止的祖国”，给人更大的想象空间的美感。

波德莱尔说诗歌的现代性，一半永远是美的。

轩辕轼轲（70后）

他的一首《浮雕》共两句：“本来我已钻进了石头∕只可惜回了一下头”，将出世与入世的矛盾的心理，极为生动地刻画出来，诗人到底还是不舍得红尘。

他的口语诗，更多地注入知性和灵性的东西，譬如《太精彩了》，表现了人在世间、宇宙的孤独的一种宿命；《捉放曹》表现了人性的喜新厌旧，《三个没想到》表现了爱情残忍的一面，还譬如《收藏家》《首都的发型》等，将人性问题，或形而上的问题，当下的环境问题，以他的想象力，与独创的形式举重若轻地表现出来。轩辕轼轲的一首《广陵散》是一个新的版本。他不想稽康被杀，将自己与稽康经历的一一对比来写，或反衬、或古今时空渗透，充满想象力的纵横捭阖、天马行空。表达了诗人对嵇康桀骜不驯性格与高洁品质的景仰，也表达了诗人自己落拓不羁的心性与极具个人化的特色，它的调侃、不无辛辣、荒诞，也不乏艺术的真实。颇具有原创性。

他是一个多产而才华横溢的诗人。

宇向（70后）

这次在发来的诗中，《我的诗》写得很特别。也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形式，“我”和“你”的一种交流，并分三个层次，向“你”倾诉“我的诗”的经验。

其中一句“在为一首诗蓄备足够的阴影”，很动人，又很陌生化，因“我身上有块疤，小时候我妈打的，长大后我们‘亲爱的妈妈”’打的。∕没人见过它，而我随时能够到它。在夜里，它是我的诗”。我想。成为诗人的一个很重要条件，就是你生命中是否有一道“春天的伤口”，它不时会长出诗歌。另外，是摘引ReinaldoArenas的较多诗句，借此来说自己的遭遇，写一个被侮辱孩子的反抗……又有点像写随笔的风格。

宇向追求生活化的口语，和个性化的创意；带有生命的痛或恐惧，常给人心灵一击的东西。 在2005年汉语大词典出版我主编的《一千只膜拜的蝴蝶》选本中选了她的一首《绘画生涯》。我在读这首时，莫如说在读诗人画家笔下的画；在读这些画时，更多的是在读她笔下富有语言色彩的诗。在今年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与会者作品集《献给陆地、天空和海洋》中，看到选了她的几首中有一首《圣洁的一面》，我惊讶于诗人的“发现”，写我在擦一块玻璃，擦到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让一只只飞过来的苍蝇撞在上面，“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挣扎”，由此构成了一种张力；最后写道“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揭示了现实生活残酷的一面，给人很深的印象，令人回味。

西娃（70后）

我本周二在书店买了一本张执浩主编的《汉诗》中，读到你的一首《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一首诗的好，在于找到了一种新的表达形式，她用并列的方式写，即分层地写了“把我的脸发给你”，“把我的两只手发给你”，“我的脚发给你”，直到“把我的乳房发给你”，她这样写道：“我说，真为你遗憾，你错过了它最饱满的弹性的时日∕它曾11个月，喂养一个孩子∕也安抚过几场爱情的男人，他们曾在上面留下唾液、指纹∕但已经很久了，它除了装饰着我更多的衣服，已一无是处∕有一天，它会成两张皮，里面不再有任何回忆”。西娃的这种直视生命的真实，以至直逼到残酷的境地，格外地生发出一种感人的力量。

一首《画面》这首诗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过目不忘？它写这个社会的乱象，不过是从一张普通的晨报，取出屡见不鲜的几个意象在公园的晨光中“被慢慢展开”：“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乞丐，公务员，——情侣∕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竟是令人惊异的荒谬世界，包括宇宙的“星空”——这是西娃用她独特的慧眼发现的，给人震撼力的是“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就戛然而止。我说这叫“中止”。

也即事情在中途就突然中止了，即在这个驳杂、荒谬的世界，这个“婴儿”的命运，令人忧虑而惊恐，让人从渐已麻木中惊醒，来反观这个社会与世界。

我把这首诗编在《中外现代诗修辞艺术》一书中，它的辞格叫“中止”，是西娃的一种创造。后来我查到了拉康的修辞中有“中止”一说。

肖水（80后）

肖水是一个热爱诗歌一条道走到黑的诗人。

一个从农村或乡镇上长大的孩子。

一首《我们的粮食不多了》，是写他童年饥饿的经验的独特的表达。

他的这首写饥饿的诗，或可与雪迪的《饥饿》“我的手在喉咙里挣扎∕在吐出的日子上布下爪印”媲美。

肖水说“饥饿像你未曾见过的烟花” “饥饿是明天赐予今天的粮食”，明显的反讽意味，以及旷日持久的绝望。在诗中他写到了可能的希望，甚至说，“我都在等待∕ 一个汉字和一个词的发芽 ∕不待它开花，长成 ∕杜甫胡须上的伟大诗句 ∕李白酒杯里的澄清月光 ∕我就拾起，并且迅速塞进嘴里”的这种荒谬，但是“我知道，我比粮仓更加饥饿”。

童年饥饿的经验成为诗人一生的噩梦。

我曾读过他的一首《松枝》，其中也写道：“三十年前，他们在睡梦中，被饥饿拨弄，松垂的衣裤像一层白色的泡沫”，仿佛历历在目。

《梦的研讨》，写了关于爱情追求“别人”的之间可能性，或内心踌躇的矛盾，更具有私密性与人性的复杂，诗中用了不少的隐喻。

他用形象性的诗思来写对于爱的可能性的追求，颇具有现代性。

秦三澍（90后）

《雨后致友人》，此诗写与友人的一次龃齬或争执，与内心真诚而理性的表白。分两条并行的线索的形式来写。先将友人比喻如“溺水的鱼”，我仍为你寻来雨水；他又由一尾鱼“缩成一根磁针”，却“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却不听我的申辩，“你张开的∕也仅是半只塞着棉絮的耳朵”……“雨擦干你的周身”，与“溺水的鱼”相照应。最后说“争执中历史将沉降于∕反面。凡黑暗之处，必有轻盈的倒立。”十分形象动人。

他和肖水的诗，仿佛站在前辈的肩头写出更具个性化的，具有现代主义的诗歌。

但问题是如米沃什所言，现代主义的诗歌的“自我复制”的问题，成为一个孤独者而疏离了读者。这也是现代主义的问题。

王子瓜(90后)

王子瓜的诗歌，感觉鲜活，意象变化无端。《磨石之夜》写自己受到一个孩子“我是个青年”一句话的一激灵，在夜的明熄变化中生发人世时空的骤变，以及“我”心绪也变得年轻而富有生气，在“阵阵摩擦声。∕我感到心中的刺正迅速剥落着，它陈年的铁锈，重新变锋利。”《肥皂泡轶事》，“肥皂泡”这个意象的一系列神异的变化的情景描写，揭示了它看似那么脆弱却是光明的象征，“我永远失败了。万物开始反光，笼罩进它的透明。∕只有我不在那里，只有我仍然黑暗。”

象征要使意识的，不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暗示出来的普遍意义。

这也是现代主义诗歌的魅力所在。

瑞箫

瑞箫钟情于诗歌，近年来有点疯狂。

瑞箫二十余年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受到骆一禾至深的影响，对于她而言，仿佛是一种宿命，由此永葆一颗赤子之心，于自我生命长达二十余年对现代诗的挚爱，跋涉在这莽原和丛林之中义无反顾，在结晶于情感、智性的一本《木头比我更持久》诗集里，留下不少引以为傲、对自己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她的《错误》《纪念物》，以及新作《有十七月亮的夜晚》《莫斯科一夜》，都是一些很优秀的作品。

她以写抒情的底子，向口语诗转型。这首《春被——写给母亲的诗》是她的一首近作，是将这两者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一首富于感染力的诗。对母亲的怀念，充满了唯美主义的东西,是一床“春被”。它的上面覆盖了“松绿色的春天”的“鸣叫”,令人惊异；还有“古代中国的春之声”的“花鸟虫草鱼龙”的鸣叫，以及“百子图”百子的嬉春的欢跃，“春被”又如被“母亲的祝福像一片温暖的天空”覆盖，充满了母爱的温情之美与母德之仁慈。

瑞箫这首《春被》给人的启示是，每一个诗人选择走一条适合于自己的诗学道路。更为重要。

附《春被——写给母亲的诗》：

松绿色的春天

此刻正停在我被面

鸣叫

古代中国的春之声

花鸟虫草鱼龙

百子图

母亲的祝福像一片温暖的天空

此刻正覆盖着

我和我的孩子

李小溪

她是最小的孩子，才读小学二年级，却有远大的理想——当一个诗人。

艺术是一种直觉。《不小心影响了云朵》这首诗，小溪用她的直觉告诉我们：天地人、世界万物是一体的，环境的问题是互为影响的——

妈妈爱臭美

影响了宝宝

宝宝也爱臭美

就影响了云朵

今晚没雾霾

云朵可美啦——

譬如，雾霾或天有点脏——

妈妈表现不好

就会影响宝宝

宝宝表现不好

直接影响云朵

天空就有了雾霾

环境问题，其实就是人本身的问题，不是么？每一个体的经验,都是人类共同的经验。华兹华斯说，“孩子是大人的父亲”，孩子长于天赋、好奇心和直觉。

他是世界的另一双眼睛。

王德伟

《杂耍》写现代爱情它自己的秘密。如杂耍演员将爱情玩成手中的两个球。一个是爱的物质化的，却觉得又不是；另一个是爱的精神情感的，却又不无矛盾。但最终还是肯定了“所有这些诱惑都不能与∕可使碧空更蓝的唯一途径相提并论”的爱；诱惑，是物质化的；精神情感用“碧空更蓝”作为爱的纯真的隐喻。《大隐于市》，写在这个城市化的“岩石海岸”，有一块“石头”隐喻人逗留之地或栖身之地所；又用博喻，写“地球”“太阳”“早晨”的及物性；又反过来写“被所爱的人”的“孩子”或被“海底”吸入的“水”等大隐于市的“万有引力”，以及吸引内心的家庭和“在婚戒上的重力”。“大隐于市”更强调；了现代的物质性与世俗的力量，而非“大隐于市朝”的离心力。

大舒舒

他的诗歌舒朗，乐观，豁达，语言的节奏明快，是适合于朗诵的口语。祝贺他新诗集的出版。

陶泥

他的《好人奖——外公》的民谣好听——写他对好外公深切的怀念，一个在饥饿和贫困中的好人的生命的追念，也写出了人的生死相续的沉痛和悲哀，与生活的艰难；也有对环境恶化的批评。全诗委婉动人，又极富张力。

李天靖于华师大 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