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伴着春风春雨,从江南踏青归来,便收到米丁自关外寄来的山参。之前,我曾去电米丁,郭吟叔叔(也是他父亲生前的好友),突发心肌梗塞。米丁受托后,即刻极为认真负责地置办起来,并用快递发来对心血管病具有疗效、滋养的上等山参。
这年头,生者得恙总是猝不及防,而亡者似乎正被时间渐渐淡忘。 ——唉,真想去长春看看,可这些年来不知怎地总也没有心境。 老邵离开我们已有三年了。 老邵,你在那里还好吗?我时常想起你。从前,尽管你一瘸一拐,但总会隔三差五来江南,一副行吟诗人浪迹天涯的派头,各地的诗歌兄弟宛如春天,总是鲜花盛开,迎送你的来来往往。多好的年代,多好的记忆。 05年,你突遭中风,这病不能受寒,你便去了老家山东莱西疗养。漫长的日子,你有意与世隔绝,视死如归般地开始打理一生,并将你唯一的长诗取名为《定场诗》。之后,你就挪回所谓的长春,在接二连三的严冬中直面死亡。你拒绝治疗,理由是“诗人哪能靠药来维生?” 关内的老友冰释之、默默专程来长春看望你,你撑着身子骨,几乎是被抬到酒店,却仍要尽地主之谊;嘉兴的伊甸、京城的阿坚,还有黄浦江畔的我……朋友们的每一次问候,你总是万分感激又激动不已。事后,你的心却要奔波于幸福和痛苦的两端。08年夏天,我在卧榻边见到你,你沮丧地说:“郁郁,这病好不了了,我自己有感觉,他们全都在骗我。” 生,是那么地烦心;死,又是那么地心酸。 * * * * * *
1986年初夏,上海民间诗界遭受了一场警方的秘密冲击。我和孟浪、巴海等老伙计,决计出一期《大陆》,以示诗人不屈不挠的禀性。那时你还叫邵春光,一首《女中尉》几经转手到了上海,竟只有半截(多年后我才读到全诗,那种被拦腰截断的感觉,真让人五味杂陈)。“不写诗四月也是一首诗”,这是你那篇《别说话》中的首行诗句,当时就颇具意味,至今读来仍让人感慨良多。 在我们未曾谋面之前,你借去威海参加诗会,托人捎来一瓶东北虎骨酒。嗨!诗歌、烈酒,我这关外的诗歌朋友有意思。没过多久,一个阴冷的冬夜,你从大连坐船来了上海。我们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宝山南门,你在我家老宅待了几天,相处的日子很亲切很悠闲。我发现你话不多,甚至有些拘谨、腼腆,不过举止言谈倒蛮有礼数也挺细微、周到,似乎还有一丝的自恋和洁癖。有时,你见我忙碌着张罗饭菜,就会跟我阿婆拉拉家常,还会与我爸妈一起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后来,你又去了嘉兴、湖州等地。我隐约觉得,那里除了有你引以为豪的文朋诗友,还有你既得意又痛苦的情爱。这样的情形,记忆中有好多次。你总是长春—→上海,然后出没、浪迹于偏僻、荒野之处。要不了多久,你便会从东北寄来一叠叠,简陋却散发着油墨香的小册子。你在心里跟“她”说《我真想》“我真想咱们两个都是乡下人”,“你的眼睛就是百慕大”(东北汉子江南情,要数老邵最起伏);你跟《阿伦兄弟》说“光有情人还不够/还要有仇人/这样才能像个英雄”(正如安琪对你的评价:真诚地偏激,不容置疑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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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90年代,邵揶好像只做两桩事(老邵嫌“邵春光”有女性之嫌疑,气恼之下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邵揶,还特别强调:揶揄的揶)。十年间,老邵介绍了不下10位东北写诗朋友来上海(只是这些借过老邵诗歌声名与为人资源的后生,如今我也都不大认识了)。再就是他那时不时,传单般发来的一摞摞油印、复印间杂的诗篇。印象最深的是那两本《水手情潮》和《民族唱法》(居然还挺能耐弄成了铅印,又配上了CD。据他自己事后透露,这些可都是躲在被窝里捣鼓的。真难为了老邵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那一期期的《太阳》,老邵为此呕心沥血,它也是中国当代诗歌——为期最长20年、出刊最多12期——货真价实的民刊。老邵好像喜欢把上海当做大革命时期“中共中央”的所在地,相当部分的诗集、诗刊,由他跑车的媳妇带到上海,并嘱我依照他开例的一长串“黑名单”,发往祖国大地,甚至漂洋过海。 我深知,《太阳》寄托了老邵的思想、情感,和他的风范,毫不夸张地说,《太阳》和老邵的诗歌,涵盖了他的青春与一生。05年秋天,病中的老邵写下一首《郁郁兄弟》,其中有一段: 我死后这首诗不会死 只要读诗的读者活着 你就活着
托付给你一件事 请关照下江南的辛欣 关照他就是怀念我 他发扬光大了《太阳》 诗写到这程度,朋友交到这份上,我心里的哀伤说也说不出来。老邵啊,时过境迁,人心不古。你脚高脚低、风光无限的80年代,再也不会重现。这短短的三十年,环境恶劣,人心发黑。什么美声唱法、《民族唱法》,只有流行音乐抽风于世。全被你一“诗”中的: 哥哥说城里的妹子 只在酒店里才对他笑,全是些 不想从良的杜十娘 哥哥的头发遮住了脸头越垂越低 像在MTV里唱歌的 一个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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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与老邵也有过一些做派和理念上的碰撞,但并不影响我们二十余载的交往与情义。80年代后期、90年代头上,老邵下威海上北京,一会儿与文艺男女青年扎堆“群艺馆”之类(发现苗头不对,便伺机起了一把义,纯属撇清干系),一会儿拜访“诗歌泰斗”又忙不迭合影留念(只因嘴脸似有狰狞之嫌,刊登家乡报纸未果)。最要命的是,怀揣着七拼八凑的两千块钱,三天四夜的硬座跑去了乌鲁木齐,说是找什么出版社自费出诗集。 “老邵,你不至于吧。” “我这不是起义了吗?书没出成,我贩羊毛衫呗。” 当我说起老邵这些扫面子的事儿,他就会据理力争,抖落起诗人的机智和尊严,算是聊以自慰。 老邵喜欢创造性的“动静”,80年他与媳妇的那场清明节婚礼,“动静”可大了去(老母亲为此差点跟他断绝关系,公安还在一旁“观摩”哪)。二十年后,这他又和一拨信心满满的诗兄诗弟,办起了“皇业养牛场”,说是为出刊《太阳》准备所需费用。 这老伙计可没少在长春折腾,虽然他不怎么喜欢东北。记得他曾概况性地指出“东北有什么?尽出胡子、汉奸、李洪志,还有你们上海的王洪文。” “别急,还要加上邵揶。”我得“削”他一下,免得这哥们单腿鹤立,孤掌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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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诗人是疯子。可我认为诗人有先知般的本领,他们的想象和预知,会让人的前生今世成为一种铭记,一首可以当做祭文的诗: 当尸布盖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我们会想起他的生动 他的生动比他尸布下的缄默 更能让我们 涌出泪来 他站立时的眉飞色舞 加剧了我们的泣不成声 其实我们是在为自己哭 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尸布下 一生的灿烂都聚在这一刻 被泪水溅的光彩四溢 可谁会知道 生前我们独自吞咽的那些泪 是怎样地辛酸
老邵这首写于1993年的《当尸布盖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在十七年后的2010年元宵节,老邵的追悼会上,我几乎是哽咽着念完的。老邵走了,唯留我们无尽的思念。 自老邵中风那天起,我就觉得,他以起誓展示了一个诗人的特质,他用行为和作品确立了与众不同的一生。老邵越到后来心里越明了,他在病重时,深情又歉疚地跟我说《没有如果,只是如果》“金路常来看我/还有李成,还有季风,还有孙士清/我能驾驭“正骑驴”了/我应该去看看他们/多好啊/没有如果,只是如果” (这“正骑驴”乃老邵患病期间,李成兄弟找人帮忙特制的三轮车)。 是啊,如果,如果,这人世间谁能如果。如今这天下,四季无常,冷热陡然,长春快不叫长春了。老邵啊,你诗中的《黑土地的春光》、《地质宫草场》,还有《阿瓦图的冬夜》,他妈的恐怕业已荡然不存了。 ——唉,关外无春,诗亦干涸。
2013年 清明节 上海 苏河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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