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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朵的蔷薇花在四月的寒风中无声畅谈——昔诗追影(附诗17首)
文章来源:
邮件来稿
作者:
孙文涛
发布时间:
2004-05-06 21:51:20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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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旧诗篇,数了一下,发现它们绝大多数是我在80年代初年的长春写作的,尽管我——今日之“漂泊”的我,岁月中“尘满面”的我,而非昨之我,不知为何,现在有时对这座远在北方之北的灰色城市是如此的伤怀、失望、厌倦、甚至可怕……(也许只说明我老了?)它似乎又“恢复”了二十世纪60、70年代初特有的严寒、灰暗、缓慢和黯淡,不同的是增加了种急切的躁动、混乱,失意、惑徨……老旧楼道里遍丢脏纸杂碎,再也无人有心清理,而卫生费却照缴,紧闭的门房贴着一张张欠费单:电费、水费、采暖费、房租……,什么都欠,仿佛这里是住着群“逃债”人!出门路街上散布闲人、失业者、下岗者,和急驶过诸多豪华车、气派轩昂的霓虹酒楼桑拿宫,进出的“新贵”,形成判然“两个世界”鲜明对比。这是哪?!今何日?!这是十八世纪的巴黎的外省?远东从前和今日的城市伊尔库茨克?……这一切极不相称,仿佛绝不相信,我昨天竟安然在此座城市写过诗,挖掘过世界精神中最昂贵的宝藏,——一个青年。
想起了“地域就是你的命运”说。想起了“我迷恋于生活的各种诱惑,不愿在黑暗中化为腐泥,埋入催人入睡的、死寂的土地”……(俄国诗人古米寥夫诗句,写于20世纪初年)不,我不想复读可怕的俄罗斯生活,极北的、边地的辽阔、今昨素描,不,我甚至不想知道!……那些肮脏、严冷、贫困、争掠、混乱,标签和世代循环。(太熟悉了,旧俄小说中描绘)
约为1981年我曾在长春看过颇为“浪漫”的景致:已是五月底六月初了,黄蔷薇(这种花开在迎春枝后,它一绽就是晚春,而红蔷薇盛开时则临入北方深夏)黄乳泡沫一样荡漾在街路弯巷,夜里突降了场绵雪,枝苞含雪,那种美煞!80年代此奇景我竟连逢两次。城里人已见奇不奇。(见后附《四月之忆》诗)
写诗,就是走向至情、至善、至完美的人生(尽管根本不可能实现),它是青年时代的“幻梦”,煽着最后一次翅膀载我们遨游。这是青春结束前的一段“小憩”的甜蜜时光,1950年代已渺不可追,1960年代初的饥饿、奇寒印象太深了,还有刺激神经的“文革”,知青的1970年初的严峻和充满热望、憧憬,理想又流水落花般溅碎现实坚硬岩石!70年代回城后为寻一份工作的艰辛、城市,唉,到处是权势、冷漠、走后门拉关系……,终于喘一口气了,80年代布满希冀、充满许诺地来了,城市似乎在舒动关节,渍雪融化、到处泥泞,而青春,青春却就要结束了!……
《开江的日子》、《我们曾在多么遥远的地方生活》、《春天的马车》写的就是这种时候,内心所哀,所惆怅,所怀念,所追怀无尽。
忧郁、岁月、城市的无奈和感慨,《快乐的日子》是写如上心绪的;《一天》是愤怒于文学殿堂和圣路上仍充满人间不公,想起那些瞎眼的编辑部,势利的什么协会……
友情、爱情,复杂心理,变错的时光,《亲密的回忆》一首是记叙、剪辑、嫁接我送一位女友回家,秋夜寒凉,我们一路兴致勃勃(竟然仅仅只谈了那么多文学!)直到有一个黑黝的门洞吞噬了她……
当知青丧失了进大学机会,读图书馆是那十来年生活主要目标,《瞬间》一帧小景写于市图书馆三楼阅览室,时近午有阳光从摆有兰草的古旧木制大窗棂斜进,犹记常读书累倦时,在古木苍苍寂然院落独步情形(此院落建于20世纪早年,为仅有100多年历史的年轻城市长春的著名“老建筑”,极坚固且富有建筑特色,三进院落,雕檐飞角,惜在80年代后期胡乱拆除)……
5岁失母,直至1981年的29岁才写下一生中惟一一首专献给颂赞母亲的诗《生命的墙,妈妈》,回忆起我家乡松辽平原上的村庄、河流、母亲盛给我的金黄小米饭……写完就流下泪。我已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29岁妻子因患病亡故,怀抱3岁稚女,常与我幼时情景交叠,《秋天的怀念》、《太平间》、《最后的话语》写的此番经历,还有《鲜花》一首。妻在世时最喜欢吃夏天新结的西红柿,故临终昏迷中尚呓语将两只医院病床边所剩柿子带给孩子吃,“在呓语中说出,两个金色柿子的神话”。母亲辞世时我尚小,许多事并不确晓,在妻子身上我看到伟大的母爱穿越生死。这首诗我不能复读。
……闭塞的边疆小城当年常容易“成长”这样的作者,(省城亦有,稍少)小有才气,而野心勃勃,他们一心盯着京城、省城几份刊物,并牢牢记住任何一个有用的权威、名人,甚至熟知其掌故络脉,以为有朝一日“攀附高途”。他们的全数才华果然此后按此一径走去,步入文界,混个位置,中年后挺胸腆肚,成为他们曾从前“仰慕之流”。可能是由于自幼小就生存于灰茫人海省城,见历识多,也可能是读了世界文学,(在巴尔扎克那里熟详此种情形)改变了近视,我们当年一群小市民“底层”业余诗者早已勘破此道,常加嘲笑。为此,当年我们便极少投稿,写完了在圈子里“互读”,甚尔放在笔记本里完事。(今回看,我觉得作者与编辑部保持某种“对抗、矛盾”,作品少发表,或仅发表一部分,是对写作十分有利的,——只是青年时常为此迷惑……)
凭一首诗凌越人生,进尔睨视这个“混沌”人世,这是怎样一种爽气!有人以为写诗百无一用,是因为他们从未有幸真正进入一次神的“恩赐”区,尝过一只蜜蜂怎样亲自酿出劳动的蜜之快活滋味!……
习诗二三十年,写有数百首诗,回看自己真正觉得满意的,也许只有十几首写得自然、信手拈来的短诗。……
小杂诗《到三河》是即景即写,几乎创于现场,冷眼看不太像诗,但每见重读会唤起亲切回忆:黑龙江,边境,友朋,中俄沿江的建筑景物,这诗不是写给他人读的。《等待》短诗记于春晚时的鸭绿江边,小城集安,四面环山,那个炎夏初末!山梨花雪白漫天飞舞季节。忽然渴望:爱……(我的体会写爱要极端小心,含蓄,节制,象总统之于权力)。
——当人能叙述一种生活时,这种生活其实已永逝了!短诗的功能有点象傻瓜相机,抓拍了一瞬的真实。很少写长诗,觉得自己特点不在这里,不具备这种才能。
童年进城,17周岁时到山区下乡,又复回城,它们增加了我对长春这座城的远近比较和观感。长春地处近寒带,适合夏天的花种不多,美人蕉耐低温,故《给我一点时间》中有“看那美人蕉的叶子舒展,万年红和不知名的花向蓝空喷叶血液”句,万年红一开,深秋就到了,每年国庆节小广场、街路旁常栽此花,很有北国味。重读,又想起这些花(多年已快忘记它们),这些植物,同长春特有的加拿大阔叶杨,它们似乎与我的命运有某种微妙连结。
35岁前后旅行大兴安岭数次,时有中年的冷淡、宁静升起。汹涌的黑龙江额木尔河,塔河、额尔古纳河、呼玛河、界河黑龙江等均给我印象之深,怀想人类的早年,“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河流里深埋藏着我的过去”(《河岸》)。在山中,开始思考哲学。不知为什么,一开始深入接触思考自然,我那些昔日“浓得化不开”的诗郁结都渐消散了。开始写散文诗……
……唉,诗是种个人的“隐密财宝”,怎么说呢?最早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比如,旧时长白山里从前时光生长着棒棰草(今名人参),乌拉草、鹿茸、紫貂……当人们耳熟能详议谈它们时,宝山已空。谈诗纯属然枉。
写诗、发表、别人拿来读,三者哪个时段最快乐而幸福呢?写诗。一种静谧、宁和的纯澈清流涌溢于心,象幽泉之于谷壑。象茶针之于沸热激水。发表了,别人读过了,或赞,或漠然,或鄙视弃置,或非议,对于作者不过如同母鸡下过蛋忍不住咯咯叫几声的心理。与蛋已没有什么真正关系,过后觉得叫不叫也都无多少所谓了。鸡已经胜利了!因为鸡已经做完功课,工作和“辛劳”过了……
(2003年2月24日,长春)
附:上文中所提到17首诗——
〈四 月 之 忆〉
写诗的年代像那些小巷
渐渐远去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时候城市渐渐发青
人和岁月变成一种风景
我是飞过这座城市的!
春天的梦醒来都是灰烬
但我说过那些话,我说过
(我希望我的诗集
开花的树木落满小鸟)
有一天离开最初的日子更近
有一天我将眼花耳聋
小朵的蔷薇花在四月的寒风中无声畅谈
但离开了诗我将永无表达
(1986年10月)
〈春天的马车〉
马车走过田野
我们纷纷跳上马车——
捎上我们吧
捎上我们的青春妙龄
这些大地上才睁开睡眼的芽苞……
马车走远了
溶进春天……
但我们心中还残留着那些歌唱……
如今我常想
我们究竟是在哪里
和究竟为了什么
把这一切的一切统统失掉的呢
( 1987年5月11日)
〈最后的话语〉
遗书写好了
只剩下最后的话语
我懊悔不该把真相
告诉你
叫你遭受残酷的死期折磨
你提到我们的女儿
我们共同生活中的天使
将失去照耀的太阳
我双手掩住面孔
害怕看见这哀绝人寰的哭泣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
柔软棉花一样洁白的绵糖
想给谁留下
但你却陷入长久昏迷
在呓语中说出
两个金色柿子的神话
(1984年6月)
《鲜 花》
那些早晨
我采过很多的鲜花
才深深地知道
在鲜花很多的城市
采一束鲜花是不容易的
我跳进别人的院子里偷过
毫无畏惧地在小广场采折
我走向绿色岗哨上的年轻战士
乞求他身后浅粉的花朵
为了你在黎明时醒来
看一眼旺盛的生命象征
每日把露水和泥土带上清晨的楼梯
冰凉的水泥楼梯
癌病房的漫漫道路
但我却永远无法采到
医治你生命的灵芝
(1984年6月)
《太 平 间》
这是什么样的路
他们抬着你的尸首
叫我跟在后边走
陡峭的水泥楼梯
栈道耸立
电灯瞬亮瞬熄
我在恍惚中摸索
想大声抗议
我应该抚摸你
可是摸到的是厚重的尸衣
我应该哭泣
可是找不到眼泪
夜的旷野上
你看 ,前面有一支磷火
那就是你明亮的房
(1984年6月)
《秋天的怀念》
你送给我一个秋天
默默地倒卧路旁
金菊花!那一束孤单的金菊花
遍体辉煌,浸透着死亡的哀伤
我不再……
回忆早春,蜂儿们
怎样在庄稼院的泥墙里奔忙
那一棵窗前的杏花
粉白地突兀地怒放……
——姑娘,去城里的路不远——
回故乡之路呵……
我决心把这些永远忘掉
只记住……
那一束我亲手割下的干柴
怎样烧光
……并在晴空里把炊烟播远……
(182年6月12日)
〈给我一点时间〉
给我一点时间
哪怕让我在深秋凉爽中轻轻漫步
看美人蕉的叶子舒展
万年红和不知名的花向蓝空喷吐血液
然后就走掉
我为什么要描绘
那些你不能知道的黄昏和夜晚
只有它们带着安慰的赠品
掠走我心中灼热的部分
我体会着安宁,并充满了思考
在公园浪费时间的长凳上打盹
闪电似的看见了一些我珍爱的事
(1982年9月4日)
〈开江的日子〉
我独立在江畔
感到江波在脚下颤抖
灰色翎毛的鸥鸟都飞走了
今春,它们可该回还?
这里,虽然没有太多的泥泞
去田野的路还很远,很远……
我想到了那田野
雨后真青葱真鲜亮——
我们当年住过的茅屋、
当年住过的茅屋呢……
如今只有山峦像磨秃的剑
在呼喊一片淡蓝
江水低伏着
白茫茫雾郁郁地惆怅
你曾推开门扉来看我,像一瓣花
悄无声息地
来到我身边……
阳光很暖。去冬的一切都不见
你还肯来看我吗,啊?!
该消逝的都永久般消逝了
而记忆的幼树才开始生出……
( 1982年6月)
〈生命的墙,妈妈〉
这一片饱满的绿原
可是你亲我吻我的脸?
我跪下来脸贴着土地
母亲呵,让我替你把泪水揩干
让我一双柔嫩的小手
再度勾在你的脖子上
你活着是我幸福温暖的太阳
你去了我是孤蓬飘泊四方
你留下一颗活的心
你的乳汁流动在我身上
我念着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年复一年
我的泪光照着河水
河水仍像从前一样流淌
(它们如今流向哪里?……)
我的温暖的家乡
我母亲的坟墓!
我用青草扎了一个花环
轻轻套向童年的梦……
……你端着一碗金黄的米饭向我走来
递给我一个永远无法言喻的笑脸……
——爱护我庇佑我生命的第一道墙
颓倒了——
风雨中充满了骤起的电光……
( 1981年5月25日)
〈“我们曾在多么遥远的地方生活”〉
我们曾在多么遥远的地方生活
有一辆汽车
驶过三江平原
载满了欢蹦乱跳的心
看看稻子的颜色发青了
而我们的青春呢
姑娘们在屋里说:闷得慌
而窗外呢,看:前街上阳光多么宽敞
什么都是生活啊
吵架、拾禾、这一大堆叫人发愁的脏衣
我们最爱喝的野菜汤
到春天,那种绿从山岗漫进锅里——
相爱吧,青春的男女同学
千万别变得村汉们一样粗野——
傍晚,我们从田里疲惫不堪地归来
在田畴上排起一小行
集合起一天日子的影子
( 1983年11月24日)
〈亲密的回忆〉
今天还不能确定它的意义
(就像不能弄清的许多东西)
但我们毕竟一起走了
走在二十世纪结束的余晖中……
轻轻的笑
笑声掀动阔叶杨的沙沙
它的诙谐来自坚硬的根底
我们都在一瞬间理解到
要笑的含义
“得沿着这样的石阶
钻进我的巢穴……”
回声来自暗黑的门洞
此刻我一个人站在夜之河上了
狭长的街道闪耀出一种
奇异的光
( 1984年3月11日)
《一 天》
反正有一天
我要像大树一样轰然倒下……
我的朋友们
将接替我的目光
而取代了我位置的人
此刻正在灯光辉煌的大厅里加冕
我想告诉人们,这是怎样的一片沼泽地……
谁也无法把它形容
如果作为树木
我要把深深的根须拔出来给人看
但是作为一个人
我只能默默无言
(1984年5月)
《到 三 河》
哥特式建筑
江水在迂回冲击
江岸白色颓房
我在剥岸边一堆桦皮
去给那两个“金发女孩”
照张相吧
(悄声点别惊飞了鸟儿)
我的心不在焉
昨日江水一样流淌
脚底是故乡
眼里却是异国山脉
(1985年)
《河 岸》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河流里深埋藏着我的过去
我站在额木尔河上
看寂静白桦林的时光
寻找千年炊烟袅袅的去向
头脑像上午的树木 充满哲学
充满沉思默想
我爱庄严的祖国 晴朗的湖泊
和深秋紫褚的沼泽地
那时候你来到我身边
瞬间我将交出全部深沉的爱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深情呼吸
( 1987年)
《等 待》
满山的绿色
深深的夏来了 绿得叫人
这样不得安宁
焦躁时的心
山道上没有你的芳踪
从上午到中午
从午后的安宁到黄昏
整整一山的绿色
整整一天的绿色呀
(1988年)
《瞬 间》
为了这片阳光,窗口变得明亮
我从这儿向外看去
深深怜惜着生活
为了这片阳光
你坐在我对面读书,多安静!
只有阳春的小鸟在檐头啁啾
光亮在发卡上熠闪
你什么也没发觉
发味,和空气里淡痕似的微芳
(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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