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组诗］
人生48小时
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许巍《两天》
狗运
76年9月的天空
一夜间全黑了
老人家沿左边远去，把我爸也拽上天堂
我妈的肚子在这年怀孕
产下我和妹妹
我本来该死，却好多次都没死成。
我还活着，这让我觉得窝囊
我生于77年
那一年，他们管我叫狗崽子
时代
童年的油灯下。我妈给我
缝了一双棉鞋，还有棉袄棉裤
虽然打了补丁，可还没有人穿过
我很满足
我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建军。有个很好的生日
8月1日
初恋
在学校，我成了坏孩子
他们不跟我说话，不让我跳皮筋儿
背地里说我很多坏话
我很孤独，所以我总是沉默
我沉默，因为我心里窝火
她就是在我窝火的时候喜欢上我的
她说我看起来很酷。她说她爸
是个反动派，我在她眼里
又红又专，像颗钉子
公社
我家没有油票，我妈辛辛苦苦
也只能赚取少许的粮票。我在谷场
忙忙碌碌一整天
队长看我可怜才给了三分工
我妈很为我高兴
这高兴的代价就是我三天后辍了学
跟大人一起下地
插秧 、掰玉米
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
后来才知道人民公社好
劳动是个无价宝
旺财
他爸是个地主，他叫旺财
他对我挺好，常拿馒头跑我家来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
直到那天他带人牵走我家的黄狗
我才知道
原来他给我馒头，是因为
他一直想找我家的黄狗
操他家的那条母狗
原则
半夜下河摸鱼。青蛙咕嘎咕嘎
现在是春天。万物复苏，绿满大地
河里尽是蛙卵
一串一串漂在水上
我们也是一串一串的。我们成群结队而来
成群结队而去
我们是个整体
属于社会主义
光明
六岁那年，电工挨家挨户
种种子。说是要给黑夜里的中国
一颗启明星
差不多在太阳落山的时候
天花板上长出了藤
藤上垂着一个透明的瓜
村里人管它叫希望，而我却听老师说
那其实就是电灯泡
人生
他生前很牛，据说是
曾经连任三届大队书记
他死那天照样很牛，天空
不停地掉泪
没有一把伞，没有一件雨披
只有成堆成堆，被扎起来
又被烧飞起来的花圈和纸牛
教育
老师罚我把名字写一百遍
我写一遍就交了。老师罚我站墙角
她说她没见过
像我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我说老师我很听话
建军只能建一次，建一百次
对不起毛主席
卫生
家长会。我成了反面教材
我爸死了，我妈没来。我是唾沫
他们说我身上很臭
他们说我身上留着黑势力
他们说，革命就要斩草除根
就算是一个草籽儿
也要捡掉
启蒙
小花拿根树枝玩我鸡鸡
开始我还很疼，可不知不觉
我慢慢就喜欢上了
后来我经常找小花去饲养院旁边的
草垛。玩我
小花比我大两岁，有一次我问她
这样算不算反革命
她说当然不算。她说她妈
也总这样玩呢
正义
我有一把木柄火枪
可以打火柴，也可以先装上火药
再打火柴
晓强说，火柴太贵
干脆到大队办公室去偷吧
开始我还有点怕
不过后来想想也没什么，不就一帮
用火柴点烟的狗屁领导么
书上早就说了，好领导不抽烟
抽烟的领导不是腐化，就是贪污
晓强说，对
咱就要偷他们的火柴，打火枪
枪毙贪污犯，为民除害
报应
夜的深处，我妈哭出了声
妹妹也哭了。我没哭
我披上衣服出了门
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
手上跨一只篮子
篮子里盛了半瓶二锅头
和三只鸡蛋。
我妈问我从哪儿弄来的
我说偷来的
我妈没打我
反而摸着我头对我说，明天是你爸忌日
旺财他们也该出点血了
谜语
我爸生前是个军人，打过仗
我爸入党的时候，我妈说
那会儿还没生我
我妈总说党员光荣
党员至高无上
可每次我问她，为什么我爸那么高尚
还要被打成右派
我妈总是沉默。
榜样
他们在校园里堆了一个雪人
他们给雪人插上了蒜头鼻子大象耳朵
他们在雪人的身上
写上了我爸的名字
他们把我拽过去，对我说
你看，这就是新中国的奸臣
你看，这就是你将来的模样
领悟
身体艰难地颤抖，斧头在破晓时分
剖开解放前的另一个中国
那是49年前的中国
封建，而且迷信
而且培养了大量的国民党走狗
反动派和领袖。
团结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进村了
男人竞相转告：计划生育来了，快把女人
藏起来
大半个上午，白大褂转遍了村子
吃过午饭，空手而归
奶奶
我奶奶让我帮她交党费
一共三块多，我攥在手里掂了掂
想了想
然后到村口的小卖部
秤了水果糖
事后，奶奶打了我一顿
不过，打完之后她就后悔了
她抱着我，问我疼么
我说不疼。奶奶又问我，好吃么
我说真甜
原因
他们一追我我就往家跑
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逃脱
在我爸死了之后
这成了我
逃避社会的借口
便宜
初中的英语老师记性不好
可因为我的名字太好记，所以每次叫人
他总不由自主地喊我，然后说
建军，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沾光
赶大集那天，那个小偷
被他们打断了腿。回学校后
好多同学见了我就说
要是你也不老实，那条断腿
就是你的下场
好多次都这样
一碰上类似的事儿
他们就会联系上我
口福
除夕夜，我从别人家的灶台上
偷了整整56个苹果。还有12只桔子
逻辑
我家的黄狗下了一窝狗崽
我奶奶翻着屁股看了看说都是母的
我妈很高兴
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妹妹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都是母的
那不就是说以后每一条小狗都要
被人家操来操去。
世袭
89年夏天，刘国庚死了
中央电视台去拍片子，老家的人
为了凑热闹
挤了他们家一院子
那天，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出门的时候，我听大队书记
小声地对他老婆说
死了他一个，幸福全家人
还说你别不信
后来，刘国庚的弟弟妹妹
都由国家安排工作了。
赎罪
政府开始安慰我了
我妈跟我奶奶
也摘掉了反动家属的帽子
一时间我们家成了五好家庭
每年过年
大队书记都会亲自上门
在我家街门上钉一块牌子
并且送一张慰问信
遗传
学校要保送我上重点高中
我妈可开心了，我跟我妈说
不用，我自己能考上
我妈说我傻，我说
好同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互动
小花在我16岁那年到学校
找过我一次
不过，那次不是她用树枝玩我鸡鸡
而是我用鸡鸡玩了她
损失
我从小就喜欢调皮捣蛋
收费帮写作水平差的男生写情书
我的字挺贵，平均每一千
就能卖30块
当然也有运气差的时候
比方说有一次，我帮王晓峰写的那首诗
被他马子看上了
害得她见了我就抛媚眼
结果可想而知了，王晓峰把给我的钱
又要了回去。
真相
学校举行作文比赛，题目是吃肉
好多同学都写了父母
如何如何给他们夹瘦肉
自己吃肥肉的事
老师说，这些同学很懂事
能体谅家长的苦衷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这样写
所以直到最后也没得到老师的夸奖
老师说我脑子有毛病
她说她没见过像我这样十岁前没吃过肉
十一岁第一次吃肉就被噎住的事儿
她说我是瞎编的
我说我没编，但是她不信
翻身
给我爸上坟那天，我妈哭了
而我却笑着对那块碑说，我考上大学了
拳头大了
再也没有人敢说我是狗崽子了
公平
系里有个大学生记者团
团长是我老乡。我进团之后
团长帮我写了一封入党申请
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一番美意
后来学校公布了预备党员名单
我才知道这小子成全了
我并不乐意成全的破事儿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想抵触什么
我没什么好抵触的
我只是觉得
入党不应该如此简单
休闲
月黑风高，无数个安静的夜晚
被我浪费在嘈杂的录像厅里。
报复
突然之间，我就爱上了
打架。我说不上到底为什么
我只是想
可能是从前被别人欺负得太多
现在也想扁人了。
污点
这已经不再是初恋，这只是
男性与女性感情和心灵上的一种放松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方式
毕竟生活压抑得太久了
对于我这样一个吃过苦的孩子
每一次占便宜的机会
都是那么难得
现象
我妈在信中说旺财跟小花
结婚了。我妈还说小花的肚子很大了
可能就要生了
答案
大学毕业，我娶了院长的女儿
说实话，她长得不好看，而且极不温柔
我说不好怎么稀里糊涂就看上她了
我说不好，我说不好可能是因为
我太穷，权太小了。
生意
岳父帮我弄了两车皮人参
从东北拉到了南方
雨多的地方人一般都虚
所以没过多久
人参就被几家私营药厂抢光了
当然期间除了该赚的钱，我还拿了回扣
拿的不多，不过
睡的女人可不少
立场
钱装在自己的口袋，越数越少
钱装在别人的口袋，会越数越多
消遣
我搬进了楼房，四居室
大客厅，还有露天阳台和望远镜
对面的女人很漂亮
不穿衣服的时候更没的说
我老婆一直没注意到我的下贱
她还以为我这样看来看去
是想找地方带她出去玩
变化
厂子倒闭。我卷了120多万
去海南找大波妹继续风花雪月
我老婆早就被警察拘留了
这帮蠢蛋真傻，他们还以为
我会回去救她呢。我才没那么仁慈
我已经被社会骗走了大半个青春
也该享受享受了
计较
中国虽大，还是四川最好
不光女人多，而且花小钱儿
就能揩油的也多
做客
最后一次从洗头房出来
天就要亮了。他们死劲把我塞进警车
呜呜地就开回了警局
后面的日子就不用说了
鞭子和棍子成了交流的方式
冷板凳成了待客之道
开窍
能交待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
也交待完了。他们说你就在这儿等死吧
等家属签完字就可以上路了
真的，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一直都觉得我曾经死过
人权
老婆陪着老妈来看我
老婆瘦了，老妈头发全白了
老妈看见我就哭
老婆拉着我的手也哭
哭得我都烦了
于是，我就说你们都闭嘴不准哭了
她们不哭了
我说我会在死之前给她们写信的
她们点了点头
狱警在旁边偷偷笑了
回报
妈，从小我就是狗崽子
没想到长大了懂事了，还是狗崽子
妈，我错了
我对不起您给我起的名字
对不起我的生日
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您
和共产党……
雷同
爸，儿子下地狱陪您来了
爸，您是冤死的，我是被枪毙
被子弹戳死的。
本性
老婆，我偷了很多女人
你也偷偷汉子，补偿一下吧
遗言
下辈子不做人了，我要做
一只啄木鸟，在良心上啄个洞
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乔乔2首
玫瑰
卖花女郎最清楚
哪一对身影
还不曾学会拒绝
果然
旁边那个性急的男生
被缠不过
买了几朵
偏他的女伴说什么都不肯要
显然相识不久
接受了
不就默许了身份
可怜的花儿在他手心
无处躲藏
被揉来搓去
只好低下头去
玫瑰的脸
越来越红......
睡莲
名字叫睡莲
却只在最清醒的时候
开花
潭边
一个扎小辫的妞妞
绕花而走
十六，十七，十八......
妈妈，别走呵
一共二十朵，对吗？
是四十九朵，丫丫
可是妈妈，二十以后，怎么数啊？
我
年年前来
数来数去
至今无法
证对莲花
新鲜虫子1首
现象
我以我的鲜血为墨
乱发为笔
在枯焦的黄土上
写下
无数个火字
却没有一个
肯为我燃烧
●佟声1首
我多想在黄山上作一棵树
我多想在黄山上作一棵树
一棵没有名字没有年轮的树
世间也没有通向我的路
我在黄山的怀里无虑地生长
悄悄生活 深沉而宁静
我以自然的姿态裸露身体
张开手臂 向四面八方
这是树类特有的动作
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若我在黄山上作一棵树
我将以博大的胸怀
欢迎鸟儿在空中拉屎
也欢迎那些没有云海的日子
使黄山的日出和日落
显得平淡而真实
我还将欢迎雪夹雨和雨夹雪
以及其他灾害性的天气
迎候一切被人冷落和忽略的事物
欢迎蚯蚓和蚂蚁
苍蝇和蚊子
我想我就是黄山上的一棵树
一棵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自给自足自暴自弃的树
这跟人没有关系
也非迎客松所可比拟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如果还有欢乐 不过是
随意看看大自然与人类
一盘没有输赢的棋
●黑皮1首
一颗钉子在游泳
一颗钉子在游泳
钻进木纹板寻找另一些钉子
一颗钉子的躯干深入水中
而脑袋还在水面上
它边游边想：不停地游下去
这辈子还能见面吧
钉子不知道
随便哪把锤子都是它的敌人
从第一次尖锐的疼痛开始
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
呆在工具箱里
与另一些钉子相亲相爱
打击过于迅速，它拼命躲避
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已被固定
一颗钉子总是身不由己
时间一秒一秒挤压过来
逼迫它游向黑暗的底层
逼迫它弯曲，在错误的空间中旅行
逼迫它生锈，失去年轻时候的光泽
全体钉子所不愿遭遇的，现在
被它一个遇上了
这颗钉子游得真累
另一些钉子眼看着它
孤独挣扎却无能为力
它们本质一致，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因为如此，另一些钉子的悲伤
有铅那么沉重，有黑夜那么巨大
●井蛙(香港) 1首
雪崩之后
莫把我随便
和什么什么比较
我根本不需要
高高低低左左右右
生命不断向前推进
你不能以你的脚
走我的路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影子
我也没能躲过自己
去踩你的尾巴
太阳就不喜欢
在夜里凑热闹
雪崩之后
冬季埋葬了诗人没有
2001年2月11日作于梦归小屋
●吴铭越1首
网上邻居
令我惊喜的是
在回收站碰见了她
她说她的生活出现了乱码
可又舍不得彻底清除
我劝她千万别恢复
你向往的只是个网上邻居
她说她只是幻想丘比特的柔情
不想被虚拟的邻居网住
我一遍又一遍
擦去她重复的苦水
因为不管她如何连接
她的网里已跑光了鱼
我狠心地掐断她
妄想的电源
然后
作为一名邻居对她说：
你看我的情感
早已被压缩
可拥有自己的空间
你的对象链接会更清晰
●游离1首
好日子
大年初二，我带着妻儿回娘家
奶奶说这天是黄道吉日
我坐在班车上，身边偎着我的女人
女人的怀里偎着我两岁的儿子
在稍微有点颠簸的车上
女人和孩子睡得熟香，我坐着
时而眯起双眼，时而望着窗外
那些倒退的树、田野
以及远去的村庄
渐渐地感觉到肩膀上的湿热
和些许的重量
我挪了挪身子
把身边的女人搂得更紧
2002/3/2于马垅
●朴树1首
狐狸的尖叫
那夜有狐仙从梦中惊醒
我看到枕头上细小的脚印
那夜有棵茉莉,花涡里月光漾溢
我记得她细花布上衣,桃花白底
那夜她是我熟悉的女子
她乍开的小衣像蚱蜢的内翼
那夜我想起桃子熟了
要人采摘要人吃
那夜死了一对扑火的蛾子
我啜饮来自田垅的青草气
那夜我抱着蒲团安眠
半夜我听见尖叫的狐狸
日子是长新的流水
水中的游影看了我一生
我瘦成流水边的大烟花壳勾着头
思想像花季桃园的花溪
那夜月亮束着细花布
从我的左手跑过右手
多少个白天红狐狸在我眼白上倏忽飘过
我寤寐怀想月下的狐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