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把一切固定在本来的位置上。移位只是暂时的。在宇宙把一切都抹掉之前，人类最后的文明是个体的归位。
一
八零年第二届“星星美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至今已八年。这八年的前四年，国内经历了“反自由化、反精神污染”两场“精神文化”运动。当时的政治形式左右摇摆，忽冷忽热。在文艺界内部有人开始点“星星”的名字（反精神污染运动要不是早收场一个月就要公开批“星星”）因此，这四年“星星”失去了各种的可能。七十年代底、八十年代初，民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活跃气氛，一扫而光。不少人得出结论，要搞二次文革有可能。这种沉闷、压抑的局面不能不直接影响到艺术创作。
后四年，“星星”半数以上的人散落到法国、瑞士、英国、德国、荷兰、日本和美国。出国后，首先要“重新做人”：第一是学讲话，第二适应那里的生活习惯与思维方式，第三租房卖画支付一切生活费。这是三个极现实的问题。剩下的才是发展艺术。在这短短的三、四年里，东、西的“星星”仍然在探索。国内：杨益平、毛栗子、肖大元、张志忠、何宝森、包泡、薄云的作品不断被国外收藏家收藏，并得到官方的承认。国外：阿城的作品在国内外引起极大的重视，曾掀起“阿城热”。黄锐的作品进入日本的收藏界。邵飞的作品被英国一家博物馆收藏。严力的诗和在美国纽约创办的诗刊“一行”在国内外受到广泛的承认。王克平、李爽的作品被送往汉城奥运会参加展览。王克平、马德升的作品被巴黎市政府与博物馆收藏。马德升以中国水墨画在巴黎首次得到法国文化部的承认与赞助。等等。由此可见，“星星”成员的艺术作品已进入现代世界艺术的潮流。尽管国内外的“星星”处在不同形式的压力与困扰之中，但追求艺术的本质却一如既往。
十年过去了，“星星”作为一种艺术运动现象，在中国艺术史上的作用已经完成，这是历史事实。但，“星星”的真正艺术形象却在今后十年中确立。这是极重要的十年。“星星”不是一种艺术流派，就像“星星”一样，在天空各就其位。在世界当今的艺术已进入了“星星”的时代，“太阳”的时代已经过时。
二
地球已运行到全面反省的年代。中国人更有必要加深反省。如果一个民族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屈服、忍受和狂热的追随封建的统治和个人崇拜的怯懦之中，那么就不能不说这个民族有了本质上的问题。
不要忙着向那几页肮脏的历史上啐唾沫，那上面也有自己的痕迹。不要再做“两性人”，不要再干当婊子又立牌坊的蠢事。从任何角度贩卖灵魂都是可悲的。为什么不能丢到艺术家的美名，而去门前卖碗大碗茶？那里赚的两分钱既干净又踏实。中国的文艺界里并不是没有傲骨，沈从文先生就算一个。几十年不开笔，退出文坛，一头埋进古籍之中。精神实在可赞。看来做学问也不是没有“干净”的地方。中华的黄土文化需要干净的断裂，才能获得新生。缠足式的过度后患无穷。
“伤痕文学”并没有抹掉人们心头的伤痕，只不过是织补了一种政治力量的外衣。而当一些少数作品真正触动“伤痕”时，却换来新的刀疤。两千年的伤痕难道还唤不醒沉睡的反省。反省！反省！只有不断地、深刻地反省，从自身的认识中解脱出来，才能公正的站到历史面前，重新认识现实。每个中国人都应在这面具有黄土文化的镜子面前深刻的反省。只有大规模的、全面的反省，十亿中国人民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星星美展”的行动与作品的内涵不能不承认是这种反省的前端。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些年来有些中国人在反省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三
回归人的本性。回归自然的本质。回归——是当今艺术的主流，是艺术的本质。
承认文明的唯一途径是——销毁文明。自从有了“哲学”以来，人类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从本质上得到解决。而且问题越来越尖锐化，复杂化，无聊化。
今天艺术家的追求不再是自身的发现、实用与享乐，而是艺术的本质。要进入这样的一个艺术潮流，首先要把自己从现实中解脱出来。背离现实越远，就能越清醒地认识。这样才能还原自然的本质，人的本质才能得到回归。艺术品的力量将是立体的纪录、再现，人、自然的一切痕迹。从大到小，从里到外，从宏观到微观，从无形到有形，从听觉到视觉，从嗅觉到触觉。艺术奖质变为一种“空气”，隐、现在自然之中。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包括重复性的磨难）足以逼使艺术家重新认识世界，再现自然。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经历磨难最多的民族之一。中华民族需要在人的本性上，自然的本质上进行深刻的反省。只有尽快回归到这一人类实质性的问题上，中国才能更多的产生世界第一流的，具有现代精神的作品。
在国内如能尽快实现这一事实，最基本的保证是：自由正常化，民主日常化，社会稳定化，并产生一个多精神的混合体制。“活人”与“死人”不再是人们思维的障碍和生活的威胁。任何实践与冒险都会得到生存的可能并受到尊重。每个人都以人的本性面对社会、参与社会。只有这样，黄土文化才有可能重新确立于世界。否则，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星星”的作品，自七九年以来的十年中，不断地进入现代艺术的潮流，不断地受到社会与艺术届的承认与重视，这是与“星星”的自身反省和争取一个正常化的生存与创作条件分不开的。
当人类不再相互厮杀、仇恨、排斥时，自由也就会自然消失。当艺术全面回归到自然的本质上时，人类将不再会意识到艺术的存在。
为“星星美展”十周年纪念展而作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日于巴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