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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小说《带母语回家》第一章
作者:严力 点击数:



第一章

   顾然三十一岁的时候,有人替他算过一卦,要去发
现一个新世界,但不是说在一两年之内,而是三十七岁
以后,也就是说他想算的卦使他很失望,因为他正在办
留学美国的手续中。据带他来算命的朋友介绍说,这个
算命的先生是上海近几年来很有名的,许多人在出国之
前都被他算准了。现在他已三十七岁了,五天前,也就
是1994年的3月17日晚上他和一帮在纽约的朋友举
行了生日PARTY,他想起六年前的算命,摇了摇头,因
为他在算命之后的两个月就被纽约的派特学院接受为
摄影专业的学生了,三个月之后就到了纽约。想起1988
年的上海他就有一股想笑的冲动,他会想起那位算命先
生故作玄虚的表情,这个表情骗走了他的四十元人民
币,因为算命先生的脸上有一个长在右眼底下的乌斑,
看上去像中国地图的形状,而且还包括台湾,只是台湾
比正式地图上的稍稍远了一点,朋友说这一大一小的乌
斑为他带来了许多生意,因为这意味着他能算出所有中
国的事情,因为名气越来越大,所以一般人想找他算命
都很难,只有朋友介绍才能约定时间来算上一卦。据说
1987年中国上空所出现的长达三天的绿云被他在一星
期前就算出来了,而且绿云意味着繁荣,他还说这一年
美国上空也有绿云出现,所以这一年里中美两国的经济
都很好。但是,顾然的命他却没算准,如果按算命先生的
卦说,而是六年以后的今年他才应该会发现一个新世界。
   
顾然到了美国之后就按步就班地学了一阵英文,学
了四年的摄影专业,有近四年的时间他都是帮一家摄影
社放大照片来挣生活费和学费的,这种生活使他每天都
筋疲力尽,人也一下子老了很多,好在他的脸形属于那种
充满稚气的圆圆鼓鼓的,仍有着展现在微笑中的童气。后
来他开始帮一个美国同学强生家族的忙,一起做
广告摄影,但最近一年多来广告摄影的需求量越来越小,
因为电脑软件可以拼贴出许多摄影达不到的效果,于是
他和强生就散伙了。不过他和强生的合作使他学到了摄
影专业课里没有教过的如何在美国这个社会里推销摄影
产品的技术。
   与强生散伙的那天他给与他同居了两年多的女友珍
打了电话,珍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当职员,他说他今晚回去
很早,可以做一顿喷香的中国菜给她吃,所以她不必在外
面买什么东西了,一切都由他搞定了。她也没问为什么,
只是很高兴地说太棒了。他跑到纽约下城的中国城去买
菜,一边买一边想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认
真地去准备一顿中国饭菜了,而珍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
美国人所表现出来的对中国菜的热爱一直使他感到是一
种缘分。认识珍也是强生的关系,想起强生如今还是单身
他就摇了摇头,本来他们可以不散伙的,因为强生说一个
人的工作可以由两人来做,工资少了但工作量也少了,等
于两人都做四小时一天,但是顾然的意思是不能因为友
情的原因而把两个人的生活水平都降低,要降就先降一
个,而被降的他也才会更有动力去找工作。强生当然很理
解,他对顾然说如果找工作有困难一定要让他知道,看看
能帮上什么忙,另外还说这个摄影的工作随时都可以两
个人做的,这使顾然的鼻子一阵发酸,他紧紧拥抱了强
生。强生舍不得分手的原因他是知道的,因为强生对女人
不感兴趣。他想起强生分手时泪汪汪的样子,就有一股强
生为什么不是女人的遗憾,这并不表示他不爱珍,而是强
生作为一个人来说,有着太多优点,而且没有女人那种逛
商场的欲望,也就是说他对珍喜欢逛商场是耿耿于怀的。
强生在三年前把他带到强生叔叔家的PARTY上去是为
了与他有更好的关系,没想到顾然与珍在那里裹到了一
起,当时强生很是伤心了一阵,但也是强生主动告诉了顾
然,他不喜欢女人。不过他虽然很欣赏顾然,但此事必随
其自然,他祝福顾然和珍能有GOODTIME(共享美的时
辰)。之后,强生与他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好,因为他们都
热爱摄影艺术。
   珍是那种并不很独立的女性,因为她从小就在祖父
母的庇护下长大,感情生活上一直是有依靠的,所以她对
顾然的感情依赖也是很明显的,尽管如此,她毕竟是美国
人,所以对习惯于中国那种人际依赖关系的他来说,反而
感到正合适。他面对食品柜构思着什么样的菜晚上烧来
吃,他最后决定做蚝油牛肉和蘑菇菜心,再加上一个面筋
粉丝榨菜汤。他想起珍有一次因为想学做这个汤而把面
条当做粉丝买回来的事就笑出了声,还有一次她以为咸
鸭蛋都是馊掉了的,反而是强生懂得松花蛋的原理和奶
酪差不多,珍则认为松花蛋的颜色太可怕而一直拒绝吃,
甚至连一口都没尝过。有一次顾然故意把松花蛋搅碎煮
在粥里,但还是被她发现了而拒绝,之后他再也没试过让
她吃松花蛋,每当他吃松花蛋的时候她就皱皱眉头,虽然
她知道他特别喜欢吃,作为一种食品文化上的妥协,他常
常乘她不在的时候吃松花蛋。就像她常常不参加他和中
国人的PARTY,因为他们基本上全说中文,每当这时候
就要由他来逐句翻译,她认为这样使他和她都有点扫兴,
她是那种心理活动很多的女孩子,而且也极有自尊心,为
这种PARTY她是否要参加他们有过几次讨论,最后一
致认为应该以她当时的情绪来作决定,但一般她都不参
加,她会去租几盘录像带回家看,另一方面他也尽量不参加
太多这样的全是中国人的PARTY。珍说这有点不公平,
因为他会英文,所以可以自如地在她朋友的PARTY上
玩.他说那么你就要学中文呀,她说太难了,光是看看中
文字就已经眼花缘乱了,他说可以只学说不学写。她试过
一些句子,但最后还是被中文的四声搞得驴唇不对马嘴,
就再也不试了,她说还是身体语言不必学,用中间找齐就
行了,因为哼哼哈哈的呻吟大家都懂。他说她有时候也不
一定懂,她抬头等他说出答案,他说为什么我摸你脚的时候
你根本没什么反应,反而认为这仅仅是去除疲劳的按摩,你根
本不懂中国人摸女人脚是最具身体语言的一种,她马上
回说那是小脚吧!说完后看他有点不高兴就又说美国人
好像没有重视到抚摸脚的性启示,所以功能也就衰退了。
他说他也不敢确定现在的中国女孩子是因为传统知识来
做出脚的反应还是真的能通过脚来感觉,总之他承认在中
国时有过两个女朋友都对摸她们的脚有性的反应。珍笑得
很开心地说那么穿什么样的鞋也就可以从性的角度来考虑了?
她很认真地让他和她在床上试了一次摸脚的感觉,最后两人
都笑了,笑这种实验太严肃而使其他更敏感的部位都产
生不了感觉,就别提脚了。
   
纽约的交通是很让人头疼的事情,所以有的市长在
竞选的口号里还加进了一条要把交通搞好的誓语,但因
为太难了而哪一任的市长都无法使这种情况好转多少,
于是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不必解决的纽约市的特点了,也
就是说如果解决了,反而会让纽约不成为纽约了。她早应
该回来了,再挤也不会这么晚啊,顾然把菜全切好,等她
一进家门就开炒,可是她就是不回来,他当然把这归罪于
纽约的交通,她开车从公司到家一般是四十分钟的样子
现在是一小时多了。这时他发现家里没有葡萄酒了,就出
门去买,在酒店里与老板瞎聊了几句就急冲冲地赶回去,
因为他想让她猜发生了什么“好事”,他不是为了庆祝失业,
而是他就此可以实现一起去中国的愿望了,只要她动
用存在公司的两个星期的假就可以出发了。而他与强生
做的工作一直是很难有时间请假的,因为一有客户就马
上要行动的。现在好了,他已经六年没有回去了,虽然珍
不是作为太太而是作为女友回去的,但母亲一定会很高
兴的,因为父亲很早就因文革隔离的肝炎后遗症去世了,
那么母亲就对他生活或事业上的发展特别在意,他可以
告诉母亲是自由摄影师,而女朋友虽是美国人但关系很
稳定,这就可以说是很好的一次探亲假期了,所以他并没
为失业的事情太沮丧,不过从中国回来后如何挣钱是完
全没有把握的,因为最近很多美国公司都在裁员,有些
公司裁掉一千个,用省下来这笔钱到中国或其他东南亚地区
可以雇三、四倍的员工。总之美国的经济一时看不出有什
么好转,他也从这短短半天的失业想到了在中国发展的
可能性。六年了,从报纸和亲戚朋友的来信中知道中国变
化是很大的,而且竞争也是一天大过一天,但他还是无法
想象中国的现状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因这些原因就更想
早点与珍一起回去一趟。
   
他看见电话答录机有闪亮,就按了播放键,“顾先生,
珍出了车祸,请你马上去布鲁克林医院急救室,我是她的
同事,我也会从公司赶过去,请快一些,好像很严重。”顾
然把手中的酒往沙发上一扔就冲出了门,赶到急救室已
经晚了,珍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位珍的同事看着扒在珍身
上的他说请保重,就走开去通知还在芝加哥的珍的家人。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脑袋里一片空白,这个突然
事件把他打闷了。他冲进一家酒吧,连喝了三杯威士忌,
他平时很少喝烈酒的,他想如何去向珍的父母表达悲哀,
他想如何继续今后的生活。他默默走出酒店时,调酒师已
经从他口中知道了发生的事情,就问要不要替他叫一辆
出租车送他回家,他说不,调酒师给了他一罐可乐并目送
他晃出了酒吧。他又晃回了医院,医生在给珍整容,他坐
在走廊的长椅上,把喝完的可乐罐在手里捏着,捏到无法
再变形的地步之后,就仰着头在那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他听见自己身上的无比痛苦,他还在那里昏睡了片刻。
   他梦见妈妈在哭,而他在旁边看着,妹妹也在哭,还
有姑母什么的也在呜咽,父亲笔直地躺在那里,那是
1981年。他知道自己不一定要哭,尤其大家都哭的时候,
大家都用同一种方式表达的时候他想用不同的表达方式,
他用一只插在裤袋里的手把裤袋撑开了线,他梦见爷爷
把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搓成了一根麻绳,然后把被关在
一间小屋里的自己吊在上面,时代并不知道他有多重。
   
珍留下的东西除了他想要的,全都还给了她的家人。
他也是第二次见到她的父亲,上一次是过感恩节,他和珍
去了芝加哥。而珍的祖父母则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住在美
国中部的乡下,珍去看他们的时候没带他去,他忙。珍的
父亲知道珍是很爱顾然的,所以对他也特别的客气,希望
他能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间,他谢绝了。
   他不知道珍什么时候买的人寿保险,她的死使保险
公司给出了二十万美金的人寿保险金,而受益人,她填的
是她祖父和他,所以他平分到十万美金。她知道自己要死
吗?不,保险公司说她五年前就买了保险,原先只填了她
祖父的名字,一年半前又把受益人加成两人,此事就更让
顾然伤心,车祸是一辆超她的车令她偏离线道而来不及
转过方向盘地与迎面开来的卡车撞上了,而超车者也许
也许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地开走了,因为那时天
已经黑了。
   除去保险金的税金和一些开销,加上他自己的积蓄,
顾然手里有七万多美金,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但他并
不觉得一丝安慰,钱是可以挣的,而珍,则永远地走了。
   强生来了,来安慰他,他们两个人喝了整整一个晚上的
酒。强生与珍也很熟,而且是先他认识珍的,强生曾对顾
然说如果他喜欢女孩子的话,他也会追求珍的,因为珍是
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很善良的姑娘。顾然自言自语地念叨
着那个最初认识珍的PARTY上是如何与珍交谈的,这
个过程强生起码听过不下三次了。强生问他下一步准备
怎样做,他说先回中国去看看妈妈和妹妹,也趁机离开这个伤
心地,他还说以后也许会离开纽约,去美国其什么城市生
活。强生说没必要离开纽约,搞摄影还是纽约机会多,另
外他也想一旦有机会自己开一家摄影公司,到时候当然
希望顾然也能来一起干。强生说了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一
个人用孤独与上帝换了热闹,但每天的热闹终于使他不
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于是就想与上帝换回孤独,上帝说一
生只能换一次,要换就等下辈子吧。顾然知道强生也是触
景生情地安慰他自己,他曾有一个好伙伴,但几年前因患
艾滋病而去世了,幸好强生没有感染上。但从那以后他就
一个人很孤独地生活着,偶尔他会去同性恋的酒吧或同
性恋的集会感受一下热闹。
   
顾然给他在上海的妈妈打电话是事件的两个星期之后
了,他说珍走了,他会很快回国一次,妈妈则让他注意身
体,因为他以后的道路还长着呢。妈妈哭了,他已经在前
些日子哭过了,就反过来安慰妈妈,说他会振作起来好好
继续生活的,妈妈让他开车千万要小心,她不希望再发生
这样的事情。
   他去买了十几个纸箱子,把所有的东西都装好存入
每月付租金的仓库,退掉房子,他想去上海呆上个两、三个
月再回来重新开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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