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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小说《带母语回家》第二章
作者:严力 点击数:



第二章
   
   顾然回到阔别了六年的祖国,他发现上海的变化确实
不小,尤其是原来很熟悉的街区,因为建起许多新的大楼使
他认不出来了。一些朋友的变化也很大,请起客来出手就
是上千元人民币,卡拉0K的流行使他根本赶不上趟,那
些港台歌他根本不会唱,所以朋友问他这六年都在美国
干什么了,他哑口无言。当然他还陷在失去珍的痛苦中。
当朋友知道他还是单身,就想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一口回
绝了。他在头一个星期里除了会会几个当年的好朋友,就
是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可能时差的原因,他恍然是在梦
里,这个样子使他妈妈认为他有点神经失常,妈妈问他妹
妹有没有这种感觉,妹妹也说有,但妹妹说最好先别直接
问,再观察观察。
   有天下午,顾然沿着淮海中路一直往西走,身上挂着
职业习惯的相机,他觉得应该拍一些上海的街景带回去
给珍看看,但想到珍已不在人世就凄凉地笑了自己一下,
举在手里的相机也就垂了下来。他一直走到淮海西路,走
到岔过去的新华路上,才发现这条路以前好像来过,他记
不起来,也不想费劲去想,反正许多事情是命里注定的,想
不想都会发生的。他往回走的时候感到口渴就走进一家店
买了一罐饮料,这时候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是顾然
吗?真的是你啊,顾然看看他,楞了几秒钟,忽然哇出一
 声觉得全身都畅通了,这是他最好的邻居朋友压宝啊。顾然好
 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而近一个多月的压抑也减轻了
 许多。压宝毕竟是他近二十年的朋友了,也许正因为这个原
 因,压宝有着可以使他回复正常的基因,压宝当然没有察
 觉到什么,只是亲切之极地拉他到旁边一家餐厅里去了,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压宝非要请他吃饭不可,他当然也很愿
意,尤其感到忽然有一股气随着压宝而来,更使他感到压宝
 的亲切可靠。压宝稀里哗拉地说了一通自己正在做的生
意,他是在做房地产,而且已经赚了不少钱,只是赚到的
钱又投入到更大的房地产上去了,所以手上没有太多的
现金,不过一般消费的钱还是有的。顾然当然也介绍了一
下自己的情况,他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压宝是他到了上海
后第一个能说出他心里东西的人,这使他想起强生。压宝
当然很同情他,但也鼓励他回国来干,也可以中国美国两边
跑,而且这样就更有优势。顾然承认自己手头还有七万美金
可以做点什么投资,压宝说先别着急,观察观察再说,也许
可以与他一起做房地产的生意。分手时他们约好两天后再一
起吃晚饭。
   与压宝分手后顾然并不急于回家,六年的时间里,他
知道自己有不少变化,妈妈和妹妹其实变化不大,在起初
的几天聊天之后就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美国对他的影
响主要是观念和生活习惯,再加上与珍的那段朝夕相处
的日子,他习惯了人与人互不干涉隐私的相处态度,尽管是男
女朋友也常常要谨慎地注意对方的情绪变化,该不问的
尽量少问。这几天他就开始烦妈妈什么都想问的关怀,他
理解但已懒得开口回答了。所以他继续慢吞吞地闲逛在
淮海路上,一路上辉煌的商业气息使他觉得好像还是在
纽约的大街上,尤其他看见了麦当劳和一些其他美国
商品的广告更是觉得这个世界在表面上越来越标准化的
趋势。他认为这是好事,也就是说由表至里,这些商品所
带有的精神迟早会渗入到生活观念中去。压宝刚才在
吃饭时提到了佩,佩是他很早以前的女朋友,他和邻居压宝
1976年一起去北京时认识佩的,那时候压宝才九岁,他十
九岁。压宝的父母因为工作忙不能带压宝去北京看外公外婆
和舅舅,正好顾然用一张空白的病假条填了一个星期的假,
就受托带着压宝去北京,而顾然也是第一次去北京,顺便可以
看看长城什么的,那时候有这样的机会是很值得骄傲的。在北
京顾然就随着亚宝住在压宝舅舅家,结果认识了压宝舅舅家的
邻居佩,他们一见钟情。可惜他那时在工厂工作,很难续假的,
那时谁能违反单位的纪律呢?回上海几天后他就收到了佩寄来
的照片,三张七寸的黑白放大照片,他把照片锁在工厂的他自
己的工具柜里,活干累了就去看它几眼,他很想再请假却根本不
可能因谈恋爱而请假。而她在北京也是有工作的,更难的
是她才十八岁,父母绝不允许她为了谈恋爱而请假去别
的地方,所以他们的相爱是瞒着她父亲的,那个时代啊!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向工厂领导开了请假的口,在请假之
前,他把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鞋和一套半新不旧的中
山装卖了十几元,以便一旦准假用它来买车票。领导说既
然你的亲戚在北京病了,那么请出示来信或证明,他当然
拿不出来,他红着脸支支晤晤地说出了想去看女朋友,领
导也乐了,就说你先写份检查再说,对你欺骗领导要有个
认识。他知道如何写检查,那时候一般人都有写检查的经
验,没有经验的话,也会因为听别人的检查也听多了,
就知道检查是怎么样的一种公式。只要写的时候夸大一些
错误狠批一点自己身上的缺点就可以通过的。所以他下班
之后就被留在领导的办公室里写,他往领导的椅子上一坐
心想如果不是写检查还没有机会坐在这里挥笔杆呢。他写道:
以亲戚生病的理由本没什么错,错就错在亲戚并没有生病。
另外我对领导的智商估计过低,结果被领导一眼就看出了
真相,当然,也证明了我说谎的本领不行,当然也不想坚
持错误。这次说谎的原因是我把感情放在了首位,让爱情
蒙住了双眼,我急于去北京看女朋友的事小,影响了工作
的事大,我就此认错并保证以后不再犯这种错误了。
领导认为他写得还可以,就顺便让他帮着起草一份向
全体职工宣读的有关学习中央文件的体会报告,并嘱咐他
不要玩幽默,要认真写。他用目光向领导示意对他的检查
作一个回答,领导拍了拍那张检查说你打算结婚吗?他说
结婚的事要在见
到她之后才能商量呀。领导说你还挺机灵的,但你为什么
不找一个本厂的职工呢?这样既不会影响工作也省了不
少路费。他回答说,如果是同一个工厂的,会不会算“近
亲”呢,近亲是不能结婚的。被逗乐了的领导说你知道什
么叫近亲吗,不懂别瞎说,哪有一个单位的同事结婚叫做
近亲结婚的?顾然就索性装傻到底了,他说我还以为一个
家族一个单位一个行业都算近亲呢。领导几乎笑弯了腰
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说咱们厂有很多分居两地的
人,领导就列举了本车间的两对夫妻的名字,并说你先帮
我起草那份东西吧,别忘了参考报纸上的用语,然后我会
替你想想本车间或其他车间有没合适的女职工、顾然望
着往外走去的领导说我晚饭怎么办,领导说让上中班的
小李给你到食堂买份饭来。
   领导很满意他按照报纸的口气写的报告,说只要由他
自己稍稍改个两、三处就行了。顾然则怀疑他不会改,这
样说是为了标榜自己对这篇文章的重视,最后的定稿是他自己。
顾然顺势问领导关于请假的事,领导笑笑说不可能,因为有好几
个老职工想请假都因为生产太忙而没被批准,另外,有一
个职工的姐姐在外省生病去世了,但此职工为了生产就
没去参加葬礼,还受到了厂领导的表扬,所以你自己想想
吧。但他还是不甘心地对领导说如果我用一个星期的时
间把两个星期的工作干完,能不能请一个星期的假呢?领
导摇了摇头说年青人要在工作上多动脑筋,不要往歪处
想,你可以通通信嘛,对了,你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在北京
的女朋友?顾然一听吓了一跳,上一次泡假的事可不能泄露,
就顺口说这个女朋友是在上海认识的,但她最近与家人一
起到北京去了,因为她父母都调到北京工作了。领导说看
来这女孩子与你没什么缘分,不然她的父母怎么会被调到
北京去了呢?
   
领导的报告果然一字没改地宣读了,而且获得了全
体车间职工的鼓掌,其实所有的领导报告那时候都会获
得鼓掌的,但这一次的鼓掌在顾然耳朵里听起来还有机
会成为向领导请假的筹码,其实他估计错了,领导说工作
这么紧,你还有心思跑到北京去谈恋爱,真是太过份了!
   之后很久,他都提不起精神干活也不与领导搭讪。但
不知是谁将工具柜里藏有东西的事告诉了领导,因为车
间有一些人的东西常常被人偷掉,领导就要求检查他的
工具柜,结果领导看见了佩的照片,领导说你小子艳福不
浅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谁都会神魂颠倒的,但我告诉
你,首先要看她有没有革命觉悟,有没有一颗好的心灵,
光是脸蛋漂亮是没有用的,你不要被迷惑了。顾然马上说
她很朴素,而且我们连手还没拉过呢。领导说连手都没拉
过,就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去探望她干什么?他一急
就说虽没拉过,但吻过。领导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工人
都往他们这边张望。领导说不拉手怎么接吻?分明又在说
谎。他说不管怎么样希望领导能考虑我的申请,我想和她
增进了解,希望领导能高抬贵手。领导说在不影响工作前
提下,你可以交朋友,如果与工作有冲突,就要以工作为
先,这是爱护你,不希望你在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上走偏
了,你不是还想入团吗?顾然心想你当时是怎样谈恋爱
的,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领导毕竟是过来人,好像
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你也别怨我,我当时就没谈过恋
爱,结婚之后全是一堆家务事,恋爱其实是一种幻想,结
婚之后你就知道了。听领导这一番话他觉得领导终于进
入真实生活中的角色,就用鼓励的口吻说那你们是如何
互相了解的呢?领导说那很简单,她认为我是党员,觉悟
高,值得信任,而我认为她肯吃苦,要知道她十一岁就帮
她父母带着六岁的弟弟,而且她也很早就入党了,所以我
们有不少革命事业上的共同语言。他笑了笑问道,有些师
傅说灯一关,个个满分是什么意思?领导一楞,就说那是
黄色笑话,是说漂亮不漂亮并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
呢?他问。领导说重要的……重要的……重要的是别受那
些师傅的影响,跟他们学技术,不是学说黄色笑话。顾然
就说那我想很认真地与我的女朋友交往该怎么办呢?领
导嗯了一声用手指敲打着工具柜眼睛则扫向那几张已经
被顾然塞回纸袋里去的照片,说她是干什么的?他回答说
现在在印刷厂工作。领导说首先要摆正关系,此事要慢慢
来,还是那句老话,先通通信,过一阵活不是太紧的时候
可以考虑。
   他当时极其郁闷觉得自己很无能,连请几天假都办
不到。他又想起能找空白病假条的那个朋友,在假条上
填上什么什么病,就可以开上几天病假了。但朋友说因为
有一个人用出了事,所以搞不了了。不久,佩来信说她向
她父亲提起与他的恋情,没想到她父亲反对这件事,理由
是不让她找一个在工厂的工人,要找就要找大学毕业并在
机关工作的。信的口气显得很有距离感,这让顾然没有更
多的动力去请假,后来信也少了,过了一年多,她来信说
不必等她了。
   
顾然想到这里,感叹那个时代有多少扭曲的东西啊,
出国前曾听压宝说佩嫁人了,是他写信问他舅舅的。现在
她不知怎么样了。这风风火火的九十年代呀,中国的变化
是太大了,现在的年青人根本不会相信文革期间所发生的
事情,他们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着这些事。现在的人想换
 工作就换,想不干就不干了,而那时候连请假都是一种资
 产阶级的奢侈…•他抬头看看两边的高楼,心中充满了
 感慨。街上走着的打扮极其西化的中国姑娘使他又生出一
 番回忆,那时他刚到纽约,碰到了一个也是从国内出来留
 学的女孩子,比他早一年出来,好像已经站住了脚跟,她
 很主动地约他出去看电影吃饭,而且每次都不让他掏钱。他
 因为刚出来,身上也没什么钱,就接受了每次都由她花钱
 的事实。他们开始相恋,他记得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时,
 很是吃惊,因为她住的这种好地区的公寓租金最起码是
 几千美元以上,他不知道她是做什么而挣了这么多的钱。
 他试着问过几次都没得到她正面的回答,她只是说别管
 那么多。直到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之后,有一次他要去她
家,她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两天都不要来找她,他问为什
 么,她说以后再告诉你。他两天后见到她时就说你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秘密?她犹豫了一下就说你迟早会知道的,那
就告诉你吧,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比我大二十五岁,但他
很有钱,我所有的钱都是他给的,但我对他并没有爱,可
是我要上学要生活,我受不了打工的苦,你能理解吗?我
是爱你的,我也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你也没有钱啊,
你让我怎么办?顾然当时一气就冲出门去,再也没有与她
联系过,她曾给他来过几次电话约他谈谈,他都回绝了。
现在想起来,他平和多了,因为这些年他看多了,也听到
国内有许多这样的女子。现在的人知道金钱是生活最好
的保证,再加上中国人穷了那么多年,对开放之后的丰富
的物质当然有着极其迫切的欲望。人各有志,让每个人都
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吧,他冲着淮海路喊了一声。
   
没等到第三天,压宝就来找他了,有一个朋友结婚,
希望帮着照照结婚酒席中的场面,而且,压宝伸出一个张
开的手掌来表示钱的数字,顾然以为是五百,压宝说是再
加一个零,这是他出的,作为送的结婚礼。顾然当然很惊
讶,现在的中国是不一样了,要知道他才离开六年啊。他
看见压宝喜气洋洋的样子,觉得他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
已经很成熟很会交际了,跟他在一起可以忘掉烦恼。算算
压宝也就二十九岁吧。压宝说马上去买胶卷,并说这对新
婚夫妇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上海有几十个公寓单位,少说
也值一千万以上,如果转手转的好,还不止这个数。他们
去买胶卷的途中压宝不断地絮叨着,顾然就说你是不是
很喜欢做生意?对啊,压宝说看着钱一天比一天多,心中
就有成就感,而且与其他不赚钱的同行一比就更觉得自
己是一块料,你在美国还混个什么劲,这儿有很多的机会
,赶紧回来玩吧。
   
当晚的酒席顾然很尽力地拍了照,但是使他注意的
是席间的一位女客,她长得太合他想找的摄影对象了,当
然也适合他对女人美的理解,所以他特意想办法用远焦
距镜头拍了她许多张,当然还要不被人发现。别人没发
现,被照的她可发现了,所以在他从她座位后面走过去的
 时候她说你别忘了要把照片给我,他冲她点点头就马上
 答应着压宝的呼天喊地,压宝正搂着新郎和新娘等着他
去抢拍呢。
     散席之前顾然终于有一个被允许吃上几口饭菜的机会,
他也没有吃,而是趁这机会他让那位女士给留了个电话号码,
答应很快就会把照片给她,她名叫艾黎。是新娘方面的朋友。
并问他是哪一方面的朋友。顾然回答说什么都不是,只是个
摄影师,不过现在因为认识了你,就应该算是新娘方面的
朋友的朋友,边说边晃着写有她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她笑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珍的事件之后第一次有往
 外发“电”的意愿,就对她说你很适合拍照的,有机会我
 想约你拍照,艺术照。后来他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走掉
 的。这时有人对新郎开着最时髦的玩笑,问他婚前有没有
进行体检,有没有艾滋病。新郎脱口而出地说那可是美国
人的专利咱们没这个福气。这使顾然想起他这次回国在
海关被拦住检验艾滋病的事,当时他排队等候检验的时
候发现被要求检验的都是中国面孔,就有点纳闷,照理说
西方人才更应该检验,近十年来有多少西方人与中国人结
婚啊。他想起朴实的珍曾问他什么是文化大革命,当时他
不想触动那根神经,不想再提家人因文革而被迫害至死
的往事,所以他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就是那么几
句已使得珍晃着脑袋说不可思议。
他付了十五美金的检验费,付费的时候他问为什么不
检验西方人,西方人才有
更多的带菌者。收费员头也不抬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我是
执行上面的命令,你没看到我只管收费吗?说的他哑口无
言。他想起纽约每年进行的同性恋争取更多权益的大游
行,想起每次这种大游行都有市长在队列里表示支持,想
起不久前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的几十万人的同性恋大
游行,他们还举行上千人的集体同性恋结婚的仪式,而最主
要的是他们为了争取同性恋在军队中的不受歧视的权
益。他问压宝中国同性恋的情况。压宝说听说上海有一个
角落是同性恋们经常去的,但这种地方也经常变换,有点
像做秘密工作。顾然问中国医学界对此事有没有学
术方面的报告,压宝抬头认真地看了看他,说你是不是变
成了同性恋啊。他想起珍的一个教授朋友,原来有太太和
孩子,在孩子已经十八岁的时候,忽然离婚过起了同性恋
的生活,但和太太还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他曾带着他
的男友来顾然和珍的家参加 PARTY,顾然曾问他这种
变化那么突然会不会有什么不适应,他说这是很自然地
发生的,自己只有惊讶的份,想起以前的日子也觉得不
错。他还不无幽默地说上帝够意思,让他比一般人更多地
品尝了两种生活。说起幽默,顾然觉得西方人确实有一种
放松的生活精神,有一次他在纽约的街上看见两个女同
性恋并排举着牌子,一块写着“我需要一个妻子”,另一
块写着“我也一样!”,不远处另有一个女的也举着一块牌
子,走过去一看,上面写着“我在这儿呢!”。
   
这几天顾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的时候,总觉得又回
到了以前在中国时的感觉。上海因为大规模的拆建使原
本窄小的街道的交通更加陷于拥挤,最好的交通工具是
自行车。他还记得到家的那天坐着出租车原本只要二十
分钟的路上慢吞吞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妹妹说要是在上
下班的时候就更加挤了。他就问有没有自行车,妹妹说你
那辆还在呢。前几天他曾和一个也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
邻居一起吃饭时就说到上海交通的问题,在座的还有一
个美国人,他名叫保罗,保罗说他有两个惊奇,一是虽然
他每天从锦江饭店出来都准备看到骑自行车或行人被汽
车撞倒,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还没看见谁被撞;二是
中国人爱吃的风气使他感到自己会马上需要减肥,因为
谈生意必须是大吃一顿,点的菜太多,剩下的全浪费了。一
个在座的上海人接过话说上海人请客吃饭每年要吃掉两
条从上海到北京的高速公路的钱。保罗幽默地说也许上
海人不想去北京吧。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顾然没笑,因为
他还在美国和中国的地理及社会的时差里,还在失去珍
的恍惚中。他看到大家在笑,就问他们为什么笑,他还对
保罗说你应该骑自行车。保罗说打死他也不敢,因为他活
到现在总共才骑过两次自行车,纽约敢在大街上骑车的人
大多数是送饭店外卖食品或者送文件机票什么的。
   顾然一边骑一边在想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回美国,他
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计划,只是为了放松一下失去珍后
的压抑以及六年没回国的乡思,他也不知道回纽约后做
什么,失业虽不可怕,但人总要做点什么才能睡着觉。他
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
空白。另外,他感觉自己好像已不属于这个社会了,他现
在的身份是华侨,旅居海外的华侨。所有过去的朋友都在
想着挣钱,而且好像也都知道怎样去挣钱,而他觉得自己离此很
远,远到视力不可及的地步。唯一使他觉得距离近的人是
压宝,但压宝也有他的事情,不可能经常陪他的,他决
定计划一下,看看能在中国做些什么。一个方案是去其他
省市旅游,一个是找几个题材拍些摄影作品。他还给强生
写了一封信,认为强生作为从没来过中国的人应该来看
看,因为中国的大都市越变越和西方的大城市差不多了,
以后就看不出差别了。他还谈到自己的迷茫,谈到既不属
于美国又不属于中国的两者之间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
对生活失去了方向和信心。

   照片洗印出来后还不错,他保留了偷拍艾黎的那几张,
其余的都给了压宝。压宝说拍得太好了,绝对专业,你可
以用摄影在中国赚钱的。他自己在家把艾黎的那几张摊在桌
上看了许久,认为她像哪个人,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到底像
谁,这个谁应该是他很熟悉的人,而且是亲切的人。他打了一
个电话给艾黎,告诉她照片已经印好了,并约了一个地方把
照片给她。
   见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长得很高,和他一样高,但是
女性就更显得高一些,那天在饭店因为她没有站起来与
他说话就没发现她的这个高度,也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离
开饭店的。现在使他更加惊讶的是她比照片上的更明亮一些。
他请她去一家咖啡馆聊聊,坐下后她很快看了照片之后就开门
见山地说她现在在等去移民美国的名额,因为她在半年
前与从美国回来探亲的以前的男友结婚了,他们已认识
了很多年。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不必在我身上下工夫了。
他心想她倒是挺痛快的,这样的性格有点北方人的味道,
挺可爱的。他说那你的丈夫也是从国内出去的,是绿
卡身份了。她点头。他问她目前在做什么工作,她说主要
是每星期去学几次英语,剩下的时间可以算作自由模特
儿,因为她曾做过两年的职业模特儿,现在有人找她拍
东西,如果机会和报酬不错的话,她就去拍,如果不喜欢
就不去,很自由。他说那你的生活看来很潇洒,比一般人
舒服多了。她扬了扬眉头说她也不知道到了美国能干什
么,但觉得应该出去看看。他问她丈夫在美国什么地方。
她说在纽约,她说出丈夫的名字,顾然并不认识。他说纽
约有很多上海人,都很能干。她说那你也是很能干的了?!
他谦虚地摇了摇头说我老想做些创作方面的摄影,但一直
在干很商业的那种,也就是说主要是拍广告方面的摄影。
她说现在中国也需要广告摄影啊,你可以在中国发展。他
说你别忘了刚才我是说不喜欢广告摄影,只是为了谋生
而不得不做。她说现在这个社会不可能活得太抽象,连感
情现在都属于抽象的东西了。他说这话怎么讲?她说多少人结
婚还不是为了其他方面的条件,我以前的许多模特儿朋
友都是按物质条件选择丈夫的,她们找个有钱人作靠山,
有钱就可以再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些生活也无非是物
质上的。他说物质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当人们没有自然灾害
与极端政治的压力时还不是追求生活的物质享受吗?她说你
看来还不是干艺术的,干艺术的人总是比较抽象的,对物质
不是那么关心的。他说你说的是有道理,不过我指的是中国
人受了那么多年的贫穷和疯狂理想的生活,现在玩命追求物
质好像是情有可原的。她说其实呢,生活完全是机遇,有的
人一辈子都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与合适的人,有的人则经常不
断地遇到。他问她你有没有遇到呢?她说还算不错吧。
   他们离开咖啡馆时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很想邀她
吃晚饭,但想到她一开始就宣布的并非独身的口气就没
敢说出来,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平时她也没什么
太多的事,如果他在上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可以打电
话给她。他鼓足勇气说晚饭有没有兴趣一起找一个地方
吃?她说你想吃什么?
   他们去了国际饭店旁边的黄河路,这是一条最近几
年发展起来的本地风味的餐馆街,生意特别的好,他吃得
满意极了,可是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她陪着他的缘故,他
多么需要一个人能说说话啊,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到空虚
和无奈的时段,虽然他知道是因为在美国呆了六年和珍突然
离去所造成的,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如果在美国从来没
有女朋友,回来后也会面临这种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感觉,
所以最主要的是他现在不知道方向。艾黎的出现好像在
提醒他,感情生活也许是第一个方向,找一个能相爱的人,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都是这个理,他需要有人能够
支撑他的低潮期并说说心里话。眼前就是这样一个人,不
论有没有将来,事实是她在他的眼前。他一下子高兴了很
多,就把菜吃了个净光。她的食欲好像很坏,有点心思重
重的样子,就问她有什么可以让他帮忙的,她作了个无奈
的表情说谁也帮不了忙。他猜测她也许在想远在纽约的
丈夫,一男一女的一起吃饭使她触景生情。他说为什么你
丈夫不在这里多陪陪你?她说他有一个还算稳定的工作,
所以请不了假。说到请假的事情又使他想到多年前在工
厂想请假去北京的事。他说任何国家的任何公司都需要
员工像零件一样拧在这台机器上,绝不会因制度的不同
而有两样。她说不工作哪来钱呢?所以啊,他们都默默无
语了。沉寂了几分钟后,她说想起一件事情,有一个朋友
是做宠物生意的,主要是做各类的鸟生意,不知道你有没
有兴趣。他问有什么好玩的鸟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因为
这个朋友很奇特,经常会搞到一些别人找不到的货物。顾
然一想这是一个可以继续与她保持联系的机会,就说自己
从小就对鸟感兴趣,小时候养过芙蓉鸟,所以可以去看看。
这样就说好了第二天通电话定具体的时间。分手时她说你
有股气质是我很熟悉的,但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他说我
也是。

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的经济年增长率是百分之十以上,
所以各国投资者的资金不断地流入中国市场,而美国则经
济衰退,不少大公司倒闭,裁员的更不计其数。上海的发
展在大陆是数一数二的,而上海人会做生意的美名也更鼓
励着上海人,所谓海派,就是要把生意做大,做到
 像海一样博大气派。而个人则要买房子买汽车,手拿大哥
 大,周游在各大宾馆里畅谈生意。王嘎,就是艾黎提到的
那个做宠物生意的人,年龄二十四,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
做过一阵修自行车的工作,他在花
 鸟宠物市场做生意是1991年开始的,照他的话说,这年头
 谁说人们没什么亲情,他们对宠物所表现出来的亲情太
 令人感动了,要不是我有我哥哥的医疗保险罩着,我一旦
 生病就去宠物医院看病去,瞧人对猫和狗的亲切态度,躺
 在手术台上也是很舒服的一件事。他喜欢鸟,认识许多乡
下的养鸟专业户,他们定期向他提供各类观赏鸟。这几年
大鹦鹉特别吃香,他又为此结识了境外的商人。他认为自
 己是个成功的商人,因为他花了十八万买了一套商品房,
使自己终于脱离父母独住了出来。尤其前一阵他从养鸟
专业户手中搞到了一只稀世之鸟,是用五万人民币买下
的,但他凭着经验知道此事绝不能张扬,而且他也告诫卖
给他的人对谁都不能说,因为如果被国家知道,一定要收
购去的,那时候就赚不了几个钱了。他为这只稀世鸟拍了
黑白照,特意向朋友借了冲印胶卷的罐子和放大机,还临
时学了几天的冲印技术,在自己的公寓里把鸟的照片放
出来了,之后就整天揣着它,找境外商人,他知道只有外
商才能出大价钱,他决定不见兔子不撒鹰,定要一次成
功。他也知道这只鸟如果能放在一个地方展览,光门票就
可以一劳永逸的,但他不想冒这个险。照片已在口袋里三
个月了,他只向一个香港商人出示过,但对方不相信,拖
他去家里怕有诈,结果不了了之了。

  顾然被艾黎带着去见王嘎是在第二天下午,王嘎所出示
的几张鸟的照片使她和他都很吃惊,但顾然毕竟在美国呆过
六年多,知道照片是可以做假的,就提出要先亲眼看看这只
奇特的鸟,王嘎说这只鸟的卖价不能少于三万美金,如果他
诚心想买的话才可以去看,他说我相信艾黎的朋友不会有什
么诈。艾黎也点点头,让王嘎尽可以放心。顾然真没想到会
碰见的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但感到自己
心中的好奇心是极其强大的,所以他说自己有诚意,而且还
能带别的有兴趣的国外朋友来看货。当然首先是那只奇特的
鸟是真的。他和艾黎互相看了一眼,眼光中都有点不太相信
此事的闪光,因为确实不可思议。为此想去看个究竟的欲望
就更强烈。说去就去,王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三个人往里
一钻。
   
压宝是个有心人,他看见顾然找艾黎要了电话,他也
知道艾黎是刚结婚不久,并在等候移民去美国,所以他想马上
找到顾然,但一连两天都联络不上他。另一个原因是压宝
的一帮朋友的手中有一栋正在盖的楼急需资金继续往下盖,
而现在所能贷到的款还差一些。所以现在出售的期房相当便宜
,他知道这个楼盘谁买就会赚钱,因为他们通过施政单位的负
责人了解到这个地段将有盖几家大百货店的计划,目前有三四
家外商在竞标。他现在如果能把这栋楼的几个楼面买下来,一
年后一转手,少说也可以赚一两倍。他一面动员最好的朋友借
钱给他,一面想办法找到了一部分银行贷款。此事必须快,因
为很快大家都会知道消息而来抢这块肥肉。而他自己因为是参与者,
买这个楼面是有内部限制的,表面上谁也不能破坏。所以最好还能
用别人的名义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而且他知道与他合作搞这个楼
的几个人都知道尽快让朋友们来买,可是压宝知道朋友是朋友,
朋友买了赚的是朋友,压宝想自己借钱委托朋友去买,或者就先
把自己去年买的公寓卖掉,一想也不对,这个公寓还在稳步升值
,是不应该卖掉的。所以这几天他真
是急得上火。他还想到一个人,是美国一家大公司在上海分
公司的总经理,是个一看就极有能力的人,可惜只有一面
之交。能否与他合作,由他压宝提供消息?他看着名片念
出他的拼音姓刘,由刘来投资,说好四六或三七开。他马
上打了电话过去,他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上次陪某某某
去与您公司谈劳保用品的压宝,是做房地产的。刘说还记
得的。压宝就说有一件急事想跟他面谈,不知能否在百忙
之中抽出一个小时?刘说除非你现在马上过来,因为一个
小时后他另有安排。压宝正巴不得呢,就马上冲了过去。
但刘的第一句话就把他给噎住了,刘说我怎么能相信你
说的是真的呢,如果那个地段并没有开发商业的计划?压
宝想了想也对,所以要把透露这个消息的负责人也叫来
才行。他说那好,我能借用您的电话吗?刘点了一下头,
心里有一种看不起压宝办事方式的感觉,但表面上一点也
不露。压宝在电话里问对方能否参与这件事,对方很犹豫
的口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是利用职权谋私利,于是压
宝知道不能马上作决定,就说晚上一起吃饭讨论。他挂断
电话后对刘说实在对不起,是我没有想周全,耽误了您的
时间,如果我与对方说顺了我再与您联系可以吗?刘心想
这个人还挺能圆场的,也许是块做生意的料,就同意了,
但心里并不对此事抱有什么期望。
   整个晚饭的时间压宝都在动员负责人参与此事,但
负责人就是不答应,最后压宝就悄悄对他说,你能不能复印一
份开发那个地段的文件给我,我付你一笔钱,万一出事你
可以全部否认,谁也没有把柄,况且你们单位接触此事的
人又不止你一个人,也许别的人也已开始进行了。负责人
说要考虑考虑,为了让负责人考虑得顺利一些,压宝说一
手交复印件一手给他五万元,他在五万上加重了语气。
   第二天早上压宝的一个合伙人就打来电话说有一家
外地在上海的公司一下子就定了七套两房一厅的,压宝
知道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就问是一家什么公司买的?合
伙人说是上海第十六电器厂,他心想也许可以调查出是
不是和施政规划局的人有关系。合伙人则高兴的不得了,
还说这一下就可以用收进来的百分之多少的订金买材料加
快盖房了。压宝也知道先期投入的钱大家都想快点捞回
来,要是平时,这绝对是一个太好的消息了,而现在对他
来说是太坏了,因为剩下的楼房套数减少了,他急中生智
地说自己有一个朋友也让他订三套。合伙人说最好的还有
三套在十楼.他就说这几套先压下来,我答应人家留一个
星期,因为人家去广东出差一个星期后回来,如果其他合作
人在我不在场的时候问起来,你就替我解释一下。压宝接下来是要找
到钱。他先给另一个施政规划局的职员朋友打了电话,这
个人姓张,是一个同学的太太,他问最近一个副局长是哪
儿调来的,因为他听那个负责人说起最近调来一个副局
长,张说你是指李副局长吧?他说对啊。她说听说是河南
调来的,据说很有能力的,你打听他干什么?他说这两天
有一个朋友说跟他吃过饭,说能介绍朋友去那里工作,我有
点怀疑这个朋友的话,因为我先要给他塞红包,万一是骗
我,红包就白塞了,所以求求你能否侧面婉转地打听一下
李副局长是不是前天晚上和天津的一个代表团吃过饭。她
说李副局长就在她的办公室隔壁,当然不能直接去问,不过
可以从他的秘书那里探探这个事情,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
我,我有机会问之后再打给你,但你要谢谢我啊。压宝说那
当然,现在大家都知道商业情报的重要性,但此事越快越好,
因为我中午就要去见那个介绍人。
   等电话的当儿庄宝匆匆忙忙地吃了一些东西,边吃边祈
祷电话快一点打回来,不久电话响了,是她!她说李
副局长没有和什么天津的代表团吃饭,是和河南的一家
农贸公司吃的饭,对了,你干什么想到这儿来上班,你不
是生意做得挺好的吗?我丈夫老说你干得不错。压宝心里
暗乐,这个计谋很出色。就对张说谢谢了,我就知道那个
介绍人不可靠,幸好你帮了忙,要不然要白送一个上千元
的红包了。他接着给自己的那个施政规划局的朋友打电话,
约了在外面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压宝说已经有人在今天一早订了七套,而且已经付
订金,是河南一家农贸公司,有没有人与这家公司有关
系,负责人想了一下就说他的上司李副局长前几天好像
与这家公司的人谈过建筑材料的事,是为一项改建工程。
压宝说这就对了,你还犹豫什么?另外还有上海十六电器
厂也来订房了,你想想有没有你们那儿的人与这家厂有
关系,负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压宝把一个装了钱的纸袋
拿出来说这是一万,你一会把复印件给我就再给你两万,
昨天说五万是让你直接与外国公司的人一起见面。负责
人犹豫地接过纸袋往口袋里塞,压宝说你不点一点吗?他
说我相信你,你在这儿等我半个小时,我把复印件拿来。
   压宝把复印件像宝贝似地递给刘经理,刘经理仔细
地看了几遍之后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怎么相信这就
是真的呢?这一问把压宝没气吐了血,就说凭我的人格保
证这是千真万确的文件,上面写明了有四家外国公司下
星期来投标,他们一到就大家都知道了,全来哄抬价格,
谁也赚不了什么大钱了,要不是我觉得您可靠我才不来
找您呢。刘经理慢悠悠地让秘书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手
里有没有其他可做的生意?压宝一听就明白什么都完了,
这个刘经理看来是不想进行此事的,但他还是压住了情
绪说您不应该错过这么一个好机会,上海以后这样的机
会不多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您要不要想一天?明天我
再给您打电话。刘经理笑嘻嘻地说好吧。
   第二天压宝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秘书说刘经理出差
了,要两天才回来。压宝这才承认自己被玩了,人家根本
就没重视过这件事,他心说刘经理啊刘经理,等到过些日
子那个地段开始改建的时候你就后悔吧。但一想自己现
在拿着这张三万元买来的文件怎么运用呢?
   难道这成为了他在商场上交的学费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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