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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力小说《带母语回家》第八章
作者:严力 点击数:



第八章
   
顾然像是在梦中般地回到了纽约,这好像是命运给
他们的一份安静,让他们与激情拉开距离,让他们有机会
审视自己。他默默地在脑子里不断盘旋她的身影。他把行
李从纽约的出租车上拿下来的时候,受伤的右臂好像不
是因为受伤而不能拎东西,而是留在了她的肩上,出于他
潜意识的意愿吗?按中国人的习惯他应该让强生来接他,
但对于美国人的习惯有着很深体会的他没有这样做,因
为一切都很方便,所以就不必麻烦另一个人多跑这么一
趟。他事先已经给一个在纽约的中国朋友联系好了,先在
他那儿借宿几天,然后可在报纸广告上找临时住房。作为
美国人的习惯他更不想麻烦强生,虽然强生会邀请他去
住。这时他想起英文里所说的个人隐私权(PRIVACY),
想起朋友之间尽量不打扰的习惯,想起中国人过于纠缠
但也是好客的人际关系,想起爱情,想起美国人甚至在婚
姻上也做到了许多使中国人不易理解的分清某些个人界限
的关系,而且在这种关系下也可以爱得轰轰烈烈,也可
以拍出那么感人的现代爱情题材的电影,证明了它们并
不矛盾。就他和珍当时的关系而言,是他更多地尊重了她
的习惯,除了他是男的以外,他也觉得这种美国人的习惯
在美国本上上是应该像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一样是很自然
的事情,所以他使珍感到满意,觉得他是适应生活的强
者。珍的影子随着纽约的街道也再次强烈地出现,他知道
这与艾黎并没任何冲突,他与珍的日子永远进入了记忆,
而艾黎使他摆脱了某种生活在这记忆中的压力。他想起
中国人死去亲人后要持续悲哀多少天来证明悲哀的程
度,他想如果一个人愿意在他或她的恋人死去后保持独
身生活是由这个人自己选择的,不必去规定,中国的这种
规定现在也已经很少有人去坚持了,但作为有过这种文
化的社会,肯定还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这类思维方式。所以他
在珍突然死去后曾想到过一年内绝对不找女朋友。现在看
起来,中国人的习惯是用时间作为悲哀程度的一份证明,
一个月一年十年,向别人证明你的悲哀,为什么要向别人
证明呢?因为他们想知道你是悲哀的,但又无法用你的内
心来体会,所以就想出用时间来让你证明给他们看,他们
有着悲哀的天性,也就是说你的欢乐和悲哀都是受社会
监督的,你的欢乐和悲哀是属于文化和传统的。把这些与
美国社会来比较的话,虽然监督的力量小多了,而且周围
与你有关的人是由你自己来决定要不要让他们成为监督
者的,因为他们一般不会显示出来他们是否具有这类的
要求,不过人对亲朋好友的死都是有怀念和悲哀的,所以
理解是他人唯一可以表示出来的。他想起在珍下葬的那
天,理解者排队向死者的家属和他表示悲哀的时候,
他是多么的伤感,但他们不可能在一个月或一年里每天
都排着队向你表示理解。你要做的是更好地生活。更珍惜
生命,把死者的优点融入你的行为去生活。而他把珍的
许多优点先是升华成美国人的优点,后来发现这些优点
首先是个人的,是这些个人的优点造成了美国的优点,而
这些人的缺点也造成了美国的缺点。回到美国的第二天他
打了一个电话给艾黎后就买了一束花去了珍的墓地,然
后才去处理仓库的事情。在珍的墓前他默默地回忆与她
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她有一次曾为了他的生日而买了一
束白色的花,在听他说白色在中国具有另外的意思后就
用了两个多小时用红颜色把花瓣一瓣瓣涂红的事情。他
把艾黎的事情默默对她说了,并拿出艾黎的照片给她看
了,他对她说祝我们幸福吧,珍。
   仓库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麻烦,因为涉及到赔偿。强
生说你如果急着回中国,就先把你要签字的东西全签完,
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他知道一时半会离开不了,就很快找到了一个可以
住两个星期的房子,把经水淹过的东西除了可以扔掉的
全搬回来。他发现所有的照片全被淹坏了,但也发现其中
有几张因为有了水痕反而另有一种相机难以奏效的效
果,因为水里有水管的锈色,他把将近十七八张这样的照
片挑了出来,准备让强生看。他坐在地板上想艾黎,试
着用右手写字,但写了几行就觉得伤口的牵制下不了笔,
但他还是想写点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所有的重心都偏
向中国偏向艾黎,因为时差的原因他就在地板上昏昏睡
了过去,在梦里他口述了篇故事,记录者是珍。他讲的故
事虽然经过梦的美化或扭曲,但显然是在讲艾黎:
   
(我感到美国也就是这么回事的时候,我又走出了美
国的国境,向故乡走去,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在前面引
导。那时候我只需跟随就可以了,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
以失去的。海关看了看我的美国绿卡和中国护照,我也看
了看那顶军帽上的五角星,心里有一股烟尘飘向一个月
前。我要不要去找她见面?找到了又会怎么样?但我还是应
该去试一试。)
   在饭店的卡拉OK厅里我独自坐下来,坐下之前小
姐告诉我多少钱是最低消费,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眼睛
在找她。有一个背影很像她的人转过身来,但我失望了。
坐下来之后我点了一杯我最爱喝的杜松子酒,开始四下
寻找她的身影。我知道没什么希望了,所以很快把酒喝
完,结帐走出了饭店。街上很热闹,也很有初夏的撩人感
情的气氛。我在饭店前面点上一支烟,站在那里慢悠悠地
抽着,心想她在哪里呢?她做模特儿的日子里我见过她几
次,但她有时候也去做卡拉OK的招待。一个月前,我回
国出差只呆了五天就回了美国,我当时拍了一些她的服
装演出照片。现在我失业却又突然有了钱,我所有的家
当存进一个仓库,难道就是为了她吗?难道我从一个月前
离开后没与她有过任何联系而来找她吗?我希望自己是
的,这样是多么地浪漫啊。我常常会有这类的幻想,把自
己的感情生活想得神乎其神地来陶醉一番,这是一种已
经上瘾的习惯,我知道很难改变的(但是,珍,请你用中
文,别用英文记录)。
   记得我曾对她说我要回来找你,仅仅为了你那与我
镜头合拍的形象。她笑得很开心,好像很相信我的话,而
且又端来一杯杜松子酒给我。她说什么时候回来找我啊?
我说最少三个月最多两年,她说两年要变成老太婆了,我
当时哈哈大笑几声,现在我自己都能听见那笑声是多么
不真实,她也肯定听出来了。现在来审视当时的情景,可
以看出双方都在例行社交公式,但后来发生的谈话改变
了这一切。
   我靠在饭店的墙边,仔细地想着后来发生的一切应
该是什么事情。那是分三次晚上的喝酒时间聊完的,我就
把它连接起来吧!她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的就开始对我特别
热情,并让我与她多聊聊,因为她的丈夫在纽约!她
的丈夫几个月前从纽约回来与她结了婚,婚后他就回了
纽约,因为他有绿卡,所以她要按美国的移民法等候移民
名额的排队,一般要排上两年多。他在纽约以打工为生,
业余的时候喜欢画画。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因为我也在纽约六年了,
而且有许多华人艺术家朋友。果然她说出的A是我所知
道的,只不过不很了解。我告诉她我知道A,他是一个不太
有名的艺术家,虽然不富有但很能交朋友,据说不少
女孩子喜欢他,我记得当时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曾犹豫
了一下,因为这是说她选择了A是不错的。其实,她听
后马上就有些不高兴,我就乘机加油添醋地把A给装饰
了一番,她还问我纽约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么乱,我说
并没有。她看上去很想她丈夫,我就安慰她说到了美国大
家都会务实的,因为新移民必须从零开始,她点点头的样子
使我着迷,我心里有一股想拍拍她肩膀的冲动,而且我也
真的这样做了,她很惊讶地看了看我,但没有躲闪的意思。我
感到我忽然变成了她的哥哥,我又故意谈起了A,说他办
的一次 PARTY在华人艺术家的圈子里流传,因为办得
很热闹也很成功,不过这样的人——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反
而转开话题地问她既然嫁了在美国的他,为什么还在饭
店里做招待小姐,我没好意思说陪酒女郎,其实我是按中
国意识想的,在美国这并不是什么太坏的工作。她说想练
练英文,我说能练吗?她说不太可能,所以有点不想干了。
我问她于了多长时间了,她说才两个星期,我有一阵什么
话也不说地喝着酒,她好像在听别人唱歌。我记得那首
歌好像是说月亮的脸在改变,其实我知道地根本没在听
歌,而是在想她的心事,我说她应该让他经常回来陪陪
她,她说绿卡身份不能离开美国太久,不然会有取消绿卡
的可能,我说只要经常进进出出不就行了吗?她说这要花
太多的机票钱,我想也是,我就说这钱我来替你出,好像
我真的是她哥哥。她奇怪地看了看我,说世界上如果有这
样的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因为太离谱了。我想也是,
这样短的时间我怎么能就加入他们的生活呢?她站起走
开了,我说是否生我的气?我其实真的想帮她这个忙。她
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还没有,因为我对摄影更感兴趣,
她有点不相信我地抬头看了看我。我则把步子迈得更快
一些地朝前走,她说你能不能到纽约去找他?让他别玩命
挣钱。钱虽然重要但她更想和他多待上一些时间,意思是
让他经常回国来陪陪她。我这时忽然想告诉她我可以替
他经常回来看他,她惊讶地看看我,好像我的神经有什么
问题似的,我说这个世界有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我
现在提到的事情,第一,我想替她丈夫出钱回来看她,第
二,我替丈夫回来看她,都是出于好意,但爱情是不能
替代的,所以就产生了荒谬,我想我是生活在一种荒谬的
状态中了。她听后很同情地望了望天,她说了一句使我永
世难忘的话,她说其实无论他还是你都替代不了她的生
活感受,她就是她!我对她产生了新的感受,我几乎在想
象自己如果就是A又会怎么样,我想也好不了哪儿去,
于是我安静了许多,谁能得到谁呢?在这个每个人的生活不
可替代的人类生活中?她好像也进入了这样的一
个恶性的思维逻辑,并且很高兴地擦了擦眼泪。她说谢谢
我与她聊天。这叫什么聊天啊?我几乎喊了出来,我问她
是如何认识A的,她说是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认识的,
认识了两个月就结婚了。我吹了一声口哨表示惊讶,意识
到她要么是为了出国,要么是真的一见钟情,反正我羡慕
这种经历。我对自己的摄影爱好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
厌恶,忽然对照相机产生了仇恨。我说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了,这个地球肯定有许多秘密是永远无法解开的,我不知
道我为什么走在这儿,而你我之间的距离无论是一寸还
是一万公里都是距离。她说不同的是近距离可以听见,远
距离无法听见。我说知道了之后听不听见还有什么意义
吗?她说意义在于刚才已经度过了生命的一段时间,我确
实对她产生了爱,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没有留下地址,我也
没要。我只是对她说不要向她丈夫提起见到过我,她则微
笑点了点头。其实,气氛到了这么一种状态,留地址又有
什么意义呢?
   但我隔了一个月还是回来了,我爱她,我几乎每天都
在想她,她是一种与我合二为一才能产生的精神。可是话
又说回来,缘分在哪儿呢?也许上帝让我和她互相点化之
后就结束了,也许我所要找的就是在这个叫做中国的地
方回味一下当时的情景,这情景我在美国曾多次想回味的,
但都不对劲,现在对劲了,而且手中现有的钱还够我生活在理想之中
的,但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我这次回来前,知道A还在
纽约,也就是说知道她还没来美国,但经过刚才的一番回
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回来找她的,我好像就是来找这
么一个回味的,那么我的爱的感觉又如何解释呢?我想起
上次离开时有一个行李遗失在飞机场,就是因为心里觉
得有什么没有带走而忘了放在椅子上的随身小包,到
了纽约后,我千方百计地与A变成了好朋友,但他好像
更显出一个艺术家的气质,他说他要为生活留下一些痕
迹,所以要尽可能地多创作作品,并且无所谓这个痕迹是
否能够赚钱。我也多少同意他的见解,我也曾问起他国内
的妻子,他说等她移民过来之后一定要好好待她。我相信
他说的话,我一直没敢提起曾在中国见过他的妻子,有一
次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和她通话呢,他说下一次回国去看
她的机票钱已经有了三分之二了,再有三两个月就差不
多了,但我知道他前几天借朋友的车去运东西结果车被
偷了,赔了不小的一笔钱、现在这种谈话是对她的安慰,
我因为已经比较了解他了,就心里很感动。但这种感动还
不足以让我克服心中的嫉妒而表示愿意借钱给他,当然他
也许还不会接受,他是那种什么都靠自己的人。我甚至
想让他把话筒给我讲几句,作为他的朋友说几句安慰的
话。我想说什么呢?想想而已。我当然也在他桌子上看见
了她来信的地址,而地址就在我的口袋里。从另一方面
讲,如果我是他也不会有机会和自己的妻子拥有在中国时
的那类谈话,正是因为双方都知道谈完后就转身走人了,
才捅开了这样的话题。所以说,爱也会失去许多深刻的东
西,但你还是想既能相爱又能谈开这类话题的关系,所以
我处在了如今这个景况,我往右是东,往左是西,往上是
星空,往下就是柏油马 路,啊,要不要去找
她?????????????我用问号往前走了人生的最重要的几
天后,咬牙把她的地址扔掉了,我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了我
的这一切会怎么想。也许会一笑了之地只当
是一种遗憾,也许成为了好朋友,这最后的可能是我最受
不了的。我想我把自己当作A才是最好的。其实我就是
A,文章里作为第三者的“我”是杜撰的。A明天就回去
看她。珍把笔一放说我回墓地了,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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