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顾然登上中国民航从纽约到上海的班机时，心里
洋溢着激动，他可以看见飞机的航线上铺着一条红地毯，
而他用双腿带领着飞机从上面走过去时，为这个想象中
的画面而笑出了声。他看着纽约城的灯光对自己说红地
毯将会越来越短了。是的，故乡有太多的东西正在通往他的体内，
如果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的话就无法理解什么叫做思乡的床，
就不会感觉从天而降的许多输液管往体内灌输着故乡记忆中
的所有营养。如果没有艾黎，她多少有点代表着呼唤他回来
的故乡，而他是带着回归本土文化来爱她的，而他也没有
因为观念上的美国化而在中文里强调英文的语法。他想
起几个小时前和强生喝酒时谈到的关于姑娘的话题，强
生说许多美国人认为中国姑娘的黑眼睛和黑头发是最吸
引他们的原因，而他认为是中国男人的皮肤最使他想
入非非。他那天生的同性恋的倾向显然还是主动性的，如
果医学能医治同性恋的话，强生是应该属于容易医治的
那种。他谈到所有的人都在谈中国的变化，使中国变成了
一个演出最多的舞台，其他国家的人都成了观众，而这些
观众中不甘寂寞的那些人就到中国去参加了这场历史性
的大演出，所以海外的中国人就更踊跃地回归了。强生说虽然主
要是商业演出，但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了其他的东西。因
为你不太像一般的中国人，关于这个以前我也曾对珍说过，所以
你才能和珍相处得很好。顾然说其实我和她之间是有外
交条约的，我们经过了几次没有结果的争吵后才觉得应
该使用国家和国家之间互相尊重的关系，所以我们的关
系就有了一种限制，在这个限制的范围里我们有频繁的
交往。强生说这就是说你们有时候还通过外交手段提出
抗议？这听起来很好玩的，我从来没品尝过这种关系，连
想象都没有过。顾然说我和她有时候吃饭，一个中国菜就
必须有一个美国菜，去了一次中国餐馆下一次就必须是
美国餐馆，有一次我们一下去了两次美国餐馆，她就提醒我
下一次应该是中国餐馆了，所以我对她说你真是个
称职的外交官。她说我怕你以后在国际上造舆论，那就不
毁了我的国际形象了。强生感叹道这真是可爱极了的一
段往事啊。顾然说还有呢，我们之间，她称呼我为中国人，
她说请你过来一下中国人，你能陪我去看一场美国电影吗？
我回答说，可以呀，既然是美国人邀请我去看美国电影
就不必中国人掏钱了。有时候我会说，咳美国人，你能
把那双中国筷子递给我吗？她就会说，是那两条不长毛
的腿吗？给你。强生笑得快昏过去了，他说我确实看见
东方人腿上没什么毛，她把这与筷子联系在一起真是太
绝了。顾然说有时我和珍为了周末干些什么而意见分歧
的时候，以扔钱币来做决定，有一次我赢了，是去大西洋
赌场，到了赌场后她整整在沙滩上晒了五个小时的太阳，
回来的路上她说在美国晒阳光就是感觉生活上那种赢的感觉，
赢就意味着也是一种赌，所以既然在商场上是赌，外交上
是赌，电视上也是赌，也就是说无处不是赌，要赌不一定非
要来大西洋赌城，那儿都可以。我说你晒着太阳的时候把这
个事情想通了？她说，你说的赌是看得见的，我的赌是渗透
在血液里的，你没发现美国人的这个特点吗？后来我就再也
没去过赌场，因为她身在海滩，脑子里则是个更大的美国赌场，
她认为美国人的生活就是一场赌，而大西洋赌场是儿童游乐场。
强生说你从她身上了解了很多美国的东西，你认为她这部份
的美国怎么样？顾然说我们之间的许多问题是在床上解决的。
这里意味着对文化等等问题的无奈，她还说我的照相机镜头
也透着中国人的眼光，虽然用的是美国胶卷日本相机。
这时航空小姐过来问他喝点什么，他要了茶。他想起
艾黎下午以后就不能喝茶，不然会影响晚上睡眠。有一次
她和他玩猜拳，谁输谁就喝酒，刚开始她总是赢．后来就
不断地输，结果喝多了，她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她
说我总觉得在国外呆过的中国人都透着一点虚假。他问
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来。她说表情夸张，好像用西方人的
动作和表情在说中文。他问你在说我吗？她说你没有，所
以我怀疑你是否在美国住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还是和
一个美国女朋友在一起。他笑了笑说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她说，我觉得你不像那些从国外回来的人，才更喜欢你。
你谈起美国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个水果，好像这个水果只
有带回中国与我一起吃才好吃，而我的丈夫总是说等我
到了美国去吃这个水果。顾然感觉这比喻是她最真实的
感觉，也就很坦率地说我在美国那么多年发现了美国的
许多优点，但这些优点是用英文表现出来的。我的母语为
什么称为母语？意思就是说她是我的母亲，中文作为我的
母亲它的优点在哪儿呢？我懂得了如果没出国我就没有
这种对比，也就难于发现了。我发现中文会牺牲一些陪衬
的词来为一个主要的词服务，就像中国的父母亲为下一代
所做的牺牲。但这又是她的缺点，因为她会让下一代也学
着这么做，所以这种牺牲的意义会在哪一代人身上体现
出效果呢？我认为中国有一个词组说明了，那就是：随便。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餐馆吃饭时当朋友问要什么菜时，很多人回答说随便
。其实随便这个词是由随意而延伸来的，所以意思是随
自己的意和便，但因长期扭曲使用，慢慢变成对方的主动
权了，但心里从没有真的交出这个主动权，因为这是不可能
交出去的，谁能知道另一个人心中的随便和随意是什么
标准呢？所以随便和随意就变成了我可以牺牲自己的选
择权，我对你多好，你以后也应该这样对我。其
实随意和随便的感觉是随意和随便者才能感觉的，是无
法给别人的。当你给别人的时候，只能给别人造成困惑。
如果别人要考虑到你的话。所以我们就这样不知道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借用了这个词，而且还标榜为谦虚和礼让。
谦虚和礼让是另外的两个词，结果夺走了随意和随便独
立存在的权力。她说你说的太学问了，但我明白你的意
思，我在爱情上是随我自己的意，如果你也是的话，咱们
就碰对了，你我都随自己的意点了同一道菜，所以有个共
同主题了，你觉得呢？顾然说你太厉害了，说到我心里了。
她说仅仅就吃饭而言，美国人各点各的菜，如果点的是不
同的就不能一起分析和讨论这道菜了。他说美国人视意志
力为性格，所以坚持什么习惯或观念就成了一种受人尊敬
的行为文化，所以他们就常常显得不如东方人灵活，所以许多人
认为能把东西方人的优点合在一起就能获得最理想的人
生哲学。但我认为语言不统一，就不可能达到这一点。而
语言的不同又形成了多样化的繁荣，所以既然人类已经用不
同的语言交通工具行驶了那么多年，而不同的速度对风
景有不同的感觉和解释，其实各有一定的道理。她说人性
的东西还是共通的，所以语言的不同并不那么糟糕。所以
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你生一个孩子。
顾然含着微笑进入了飞行中的梦乡，这个梦好像是表明
他在与美国作最后的告别：珍举着相机让他摆一个自己认为
最自然的姿势，他就也拿起挂在脖子上
的相机对准了她，结果拍出了两张都是在往外拍照的照
片，看照片的人会觉得照片里的人在对着他们拍照，展厅
里挂的全是这样的照片，只是背景不同，有黄昏，有早晨，
有西方，有东方，有沙漠，有海洋，有地球，也有宇宙，
有电脑，也有淮海路和华尔街，有自行车和汽车，有面包
和米饭，他小心翼翼神话般地从一幅西方风景的照片里
往下走，她也从一幅中国风景的照片里往下走，然后一起
欣赏了一会儿照片之后，他走进了中国风景的照片，她走
进了西方风景的照片，然后她又走下来，他也走了下来，
笑着手拉手地走出了展厅。前面是太阳，他让她一个人往
前走，走到他和太阳的中间，他让她看自己的影子。她发
现他的光更亮。因为影子是朝向太阳的，她笑着说你别太
累了。他说我没使劲啊，她跑回来让他走到她和太阳之
间，他低头看了看也是朝向太阳的影子说咱们两个一样
啊，我们用比太阳光更亮的光照耀着对方。同时他发现了
手中握着得珍的手正在变成艾黎的手。
（1994年写于纽约，2005年在结尾处作了小小的改动） |